2020.06.22 跨夜訓練



一、

夜未央,20個女人在夜奔。

蒙昧不清的夜,妳不能睡,妳得警醒著看清這一切。看清整個世界的平衡,哪裡有空缺便奔向哪裡補位;妳得確認帶領者的位置,無時不刻跟著,用妳的警醒和速度加強整體的平衡與穩定。晚間十點、夜半十二點、凌晨兩點、清晨四點……妳都在,保持高度的覺知力與清晰的意識,妳用妳的身體盡情奔跑、釋放、扭動、翻滾,張牙舞爪的動能在身體裡滋長,汗水浸濕衣服,髮絲凌亂遮住了眼,那有甚麼關係呢?

當白衣帶領者自外圈向中心奔跑,20個女人同時也盡其所能地向中間集中,夜未央,圓心裡短暫靜止的我們的眼睛,如狼、如鷹,晦暗的夜,妳還是能看見彼此的眼,妳看見的不是眼睛,而是每個人眼中發散出來的堅定、咬牙、不顧一切的氣勢。妳深深為此震懾,彷彿每一個靈魂都發散著白光──銳利地活著。 

夜未央,妳第一次發現自己飛跑的姿態如獵豹,蟄伏靜止如捕獵前的狼,夜間警覺如豎起毛的貓,衝刺、再衝刺,妳根本不及細想老天這可是睡覺時間!妳只是想著不能放棄、不能隨便倒下,今天過了就不會再重來,親愛的身體妳奔跑吧、飛翔吧、旋轉吧、翻滾吧,而後突然慢步,即便緩行,每一步也帶著高度覺察。老天這個夜,這個夜怎會如此浩瀚?妳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完成這個集體訓練,身心合一,妳以為妳終會耗盡精氣神,卻還有源源不絕的力量自身體內湧出,那些力量從哪裡來?那些力量似乎從未被使用過,妳不把自己推到這個極限,不知道她存在。再圍圓奔跑十五圈吧!超越、再超越,妳超越不是為了證明自己,而是只為鼓動集體意志,隨後妳累了,但其他女人超越了妳,一個接一個地超越,妳們的團隊速度就這樣更快了,無法超越的人努力維持著跑,不能停,我們是一體的,不能隨便停下來。跑不動的時候,就嘶吼吧。

事實上,妳不知為何而跑,許多時刻腦袋運轉是停歇的,腦袋使不上任何作用。腦袋會讓自己掙扎,而妳驚艷於體內那股未曾見過的動能,一次又一次地爆發,直到天亮,草地上泛著藍色的天光,她說她親眼見證了每一個女人都是一朵正在盛開的花。鳥兒宛轉鳴唱,一天開始,妳也新生了。

  

二、

一直以為經過那個夜,我的腿便無法舉起了。

事實上,真的很痠痛。因此隔天晚上的舞蹈聚會,我舉手說:我在山上作了一個跨夜訓練,現在身體疲勞,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跳──我得先聲明,腦袋總是未雨綢繆。

卻在跳舞時發現,咦?身體的高度使用,似乎與能否繼續跳舞沒直接相關。

關鍵是:我想不想跳。

若我想跳,意念強盛,那我便跳得起來,基本上沒有任何問題。若我不想跳,身體再好再舒服也跳不起來跳不順暢。

我多慮了,只要準備好了,隨時都能動。


三、

又隔日,我來到推拿室。

與推拿師報告近兩日身體動態。「這種狀況下推拿,我不知道我的身體會怎樣?」我聳聳肩。

結果讓人意外。

身體的故事似乎永遠出乎於我的預設。

肩頸幾乎沒有抵抗,我完全沒感覺,簡直就像按摩。

我很在乎我的身體還有多少抵抗性,按到背時,當推拿師告知還有五六成的抵抗時,我悶笑了:「表現優良。」「喔?」推拿師正挑眉嗎?「我的標準好低。」我自嘲的同時,發現內心有一塊什麼鬆動了,不非得怎麼樣不可,什麼時候都是最好的時候。

我太清醒了,從頭到尾都沒能昏沉。推拿師在按壓同時,閉著眼我看見自己的身體片片剝落了……與其說身體,不如說是殼、或說盔甲。

「瓦解!」陰暗的意識中我清楚看見一個畫面,身體如洋蔥一般片片脫落,露出裡面的中心,中心嗎?我不確定,但我知道我蛻皮了,過去原來穿得那麼厚重啊?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呢?

包含對既有價值的堅持、既有信念的高標準,好像都一併鬆脫了。無塑好,有塑也無妨;天然的尚好,物質生活也沒什麼不可以;高效率很爽,慢郎中也有意義……那二元價值的世界一併瓦解了,慢慢地混融、交流,無所謂對立、無所謂必須,我也不那麼緊繃與對抗了。

如果這就是世界的真實。

「妳現在的身體狀況,很好。」推拿師篤定地說。

是的,我也發現我的狀態很好,不僅一點不累,而且神智清明,好奇怪喔,這種狀態下,還需要來推拿嗎?

太清醒了,我有點無所適從。而因車禍歇業甫復工的推拿師,仍在身體上努力作工。他一邊推一邊告訴我,我高度使用的一雙腿,好得很!除右手緊繃,其餘沒甚麼問題。

生命中,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令人玩味的呢?妳刻意運用睡眠時段高度使用身體,隔日還繼續跳舞,不停止動的生活還令身體更強壯?我們對身體的認知是那樣淺薄,人類還有多少未能知悉運用的身體潛能?而每日在冷氣房裡屋簷下用腦認真工作的日子,身體卻頹軟無力,容易疲勞也容易生病?

人類與身體的距離,真的不遠嗎?

這回推拿一路清明到最後,老實說我不太習慣。推拿師笑了:「妳真的不習慣讓自己舒服。」推拿結束,他輕鬆自若地泡著他的烏龍茶。

這句話打到了我,我是!「舒服」讓我有內疚感,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不讓自己「舒服」,而吃苦克難我卻覺得理所當然。

「享受它,享受舒服。」推拿師看著我,「妳知道有多少人來這裡是為了舒服嗎?」他說這句話時,意味深長。

我走反方向了嗎?

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舒服。只想了解我的身體,和身體更接近一點而已。

該死的,我想念那樣的魔鬼訓練。它讓我發現我所不知道的平衡以及智慧,它讓我抓回我的中心,而,只要中心不偏移,那麼我就會是健康強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