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阿普航空


在遇到那一片大海之前,在我們相遇之前,我不知生之甜美。既不知生之甜美,也無法想像死之將至,如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沒有挫折沒有跌落沒有失去也沒有遺忘,在繁複龐雜的世界面前,我以為,活著,是某種理所當然的義務。應該,必須,一定要。


一、黃腳虎頭蜂

上岸後,我們將獨木舟安置在沙灘上,帶孩子們走下港邊的涼亭,柏油路一邊是海,一邊是民宅,我們邊走邊笑,渾身濕漉漉的,直到傑蹲下去,看著一個物事發呆,我忍不住跟著湊過去。

那是一個黑褐色的,被火燒過的塊狀……蜂巢?

「在那裡。」傑看向右側民宅,指著外廊道靠近大門的天花板角落,有個大而完整的蜂窩,幾位消防人員正用火攻著,看來是民眾報警處理了。

我低頭凝視從蜂巢滾落到柏油路面的幾隻蜂,牠們仰天掙扎的樣子印入了我的腦海,細細的腳瘋狂抽動著,我感覺到生之痛。

「黃腳虎頭蜂,選錯巢穴位置了。」傑撿起其中一隻蜂細細端詳後放下,他蹲在那裡盯著痛苦掙扎的蜂群,像下定什麼決心似的,起身找了片銳利的石頭過來,深深地看了牠們一眼,便朝虎頭蜂的身體戳下去──他一個個結束牠們的生命,一隻、一隻、又一隻……我蹲在那裡,看傑如何成為最後的劊子手。勇敢的劊子手、果決的劊子手、承接無常的劊子手。劊子手並非無畏,傑下手的力道愈來愈重、愈來愈快,我蹲在他身邊,感覺到他心裡的重量,專注結束生命之苦的神情,恍若全世界只剩下他與虎頭蜂。傑聽見瀕死的吶喊了吧,他疼惜這樣的苦痛,所以選擇終結它。

他接過他手中的蜂巢,在蜂巢的深處摸出白白軟軟的蜂蛹,隱隱約約,看得見黑色頭形。世界忽然變得莫名安靜,我盯著一個個完美安置的小小蜂蛹,生命正緩慢蠕動著,溫軟的育嬰室也無法倖存,心底不知為何湧現眼淚,哭聲噎在喉嚨裡,關於那些未出世的生命。

「機會難得,吃吧!」他轉身看著我,說。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就這麼把蜂蛹吃了下肚,說,這味道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帶走吧,烤起來會更好吃。」一個說。

「火烤前,要生吃,記住這樣的味道。」一個接著說。

我輕輕拿起一個蜂蛹,好柔軟的小生命啊,如此難以言喻的……食物?我放進嘴裡,身體像被按下了某種啟動鍵。

是的,這味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人們兀自圍著火燒的蜂窩持續討論著,我的心底默默下了一場雨,關於生存之歌。

 謝謝未出世的你這樣餵養我。

 生命無辜,怎能輕易遺棄?夥伴決定把蜂蛹們帶走,晚上火烤作點心。他則默默拿起蜂巢,「這也帶走?」一位夥伴有些驚訝。「嗯,我想今晚把它獻給大海,看看大海會回給我們什麼樣的東西。」他說。

因他的慎重其事,我們都,不由自主地點頭了。

離去前,傑再看一眼民宅那個角落,「如果我家門前有這樣一個虎頭蜂窩,我一樣會選擇拆掉它。」主修生物的他鍾愛動物,長年思索著這些事。

 我輕輕捏著一隻已死去的黃腳虎頭蜂,仔細看著牠,我想記下牠就像記下這當下的我。儘管無力回天的哀傷拉著人直往下墜,我卻清楚感知到生命原來這麼在交換訊息,即便死亡也充滿力量。幾個孩子圍過來了,閃著晶亮的眼睛,被火焚身的虎頭蜂,就這麼交遞到孩子們的手上。

 蜂蛹收起來了,黃腳虎頭蜂的故事一路尾隨眾人之口,這麼走往海灘。


二、透抽

「老師,那裡有一個洞,我們一起過去!」一個孩子游過來跟我說。「好!」游游游、游游游……海裡優游的孩子們好快樂,比我們更單純、更自在,我浮在海中央,感覺世代交替,就這樣一代一代傳下去。我們無法改變這時代普遍的恐海心理,但只要生命繼續傳承,就可能遇見新世界的誕生。那瞬間,我真心感謝每一個孩子的存在。 

一個轉身,發現一小群人已在岸上圍聚,心生不妙,吆喝這邊的孩子上岸。 

宏蹲在人群中央,他的聲音微弱,得靠得很近很近,才能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宏發現有人在海裡放了流刺網(因影響海洋生態,政府已明令禁用此漁法),游到流刺網邊一探究竟,看到網上掛著一隻透抽,宏想救牠,卻在一來一往的過程中,看著牠噴出了最後的墨汁,一片黑暗中是濃稠的,求生的氣味。

我深刻記得那個畫面,宏蹲在淺灘上壓著那隻透抽,眼神複雜,他見過牠海底最後的掙扎,他救了牠卻幫不了牠,宏壯碩的肩膀有一點抽動,他拿刀抵著透抽,最終將牠的頭與外套膜分離,送牠回家。

我永遠不會忘記,一雙手掌捧住牠身體的觸感,溫潤濡濕,又柔又軟,陽光令我們的溫度都一樣,癱軟的多支觸腕濕濕黏黏地攀附在手上,設若我們還能握手。我摸著牠,把牠舉到自己鼻子的高度,用鼻尖輕輕磨蹭牠的大帽子(外套膜)。撫觸牠、安慰牠、盡其所能地給予:歉疚、悲傷,以及感恩──我不知道我能給予這些東西。 

他拿起部分的流刺網,告訴孩子們流刺網是什麼,與孩子探究為什麼人類會選擇放流刺網。這連人也可能被纏住的,海底死亡之牆。宏說話的樣子滿是無力感,深刻的哀傷與憤怒交融在一起,誰也分不清。

透抽的身體慢慢轉成了淺淺的粉紅色,我們歌唱,見證透抽的生命,小小的你,我們知道你,沒有關係喔,聽見歌聲了嗎?刀落下的時候,歌聲不墜。兩位夥伴將透抽的身體切割支解了。我看見鍋子裡那一顆骨碌碌的眼睛,一顆顆鵝黃色的卵。這隻透抽,懷孕了啊…… 

軟體動物,頭足類,海洋無脊椎動物。我認識你了,記住你了。 

「把牠化成你生命的一部分。」我看見孩子們吃牠的神情,落寞而沉靜,部分夾有恐懼與怯懦,連我自己,也是。那恐懼與怯懦,源自對生命的疏離與死亡的無知,而我無法不承認,當你見證了牠的生、也參與了牠的死,當牠變成食物,你對這食物的存在,竟無法如同日常那樣理所當然,那樣無感無覺。 

牠身體的汁液殘餘在孩子的嘴巴周圍,沒有人說話,孩子們一口接一口,一直傳遞下去。不想吃的,可以跳過。但沒有平白無辜的死亡,生命只能來自於生命。

一只羽毛也似的半透明的角質內殼,在孩子手裡閃著光。

 

三、魚

所以,當祥從海裡帶著一條魚回來時,我們都不驚訝了。

海要告訴我們什麼?當接二連三的生命被送到我們面前。

在此之前,祥從未自己射過魚。這是他的第一條海魚,他不是自願的。

清早,祥一人帶著魚叉下海練習,卻不知不覺游到了前日宏提及的流刺網前。命運這樣安排好了,祥看見被流刺網困住的魚。祥想放手聽天由命,卻不甘就這樣離去……他想來想去,最後去拆解流刺網,腳卻被纏住,救不了魚,他得先救自己。但掙脫何嘗容易,他在掙脫過程中感受到魚的痛苦,「我們都一樣。」他想,同掛在一張網上,祥愈掙扎愈感覺到力量的流逝,這痛太苦了,大海要他下什麼決定嗎?終於他好不容易掙脫,決定殺了那條魚,助牠告別痛苦。他浮上海面,大吸一口氣又下潛,微微顫顫地射出魚叉,這是他第一次射魚,魚叉沒射準魚頭,倒射中了尾巴。魚更瘋狂地掙扎著,祥又慌又亂,手忙腳亂地把魚從流刺網目中拔出,但這回連魚叉也被流刺網勾住,同時腳再度被纏住……「會不會,就這樣回不去了?」祥努力掙脫,卻力不從心。

我難以忘懷祥在敘述海底轉瞬那幾個畫面時,心底的驚懼。我無法想像祥不回來,我不敢想,是,虎頭蜂和透抽都沒有回來,可是祥不能不回來!

忘了祥到底怎麼掙脫流刺網的,許多瑣碎的細節都在無邊的震顫間忽悠溜了過去,每個細節都那麼驚險、那麼激烈,我只知道,最後祥終於掙脫流刺網時,他帶著魚一起浮出了海面,用盡最後的力氣朝天空大吼一聲,然後一口咬下了魚頭,結束魚的性命。

祥一邊說,一邊撫摸著那條魚,輕觸魚身上密密麻麻掙扎的痕跡,他撫觸著魚就像撫觸他自己,撫觸每一分生之震顫,非常慈悲、非常純真。

魚殺好了,煮一鍋魚湯分給眾人,把生之力量分享出去。那是我,平生喝過最好喝的一鍋魚湯。

 

四、身而為人

相偎相依數日,而今要離開這片海了。

把獨木舟拖上岸後,與大家相約衝下海裡,「這是最後一次,救生衣就別穿了,與親愛的大海道別吧!」他說完,我的心瞬間漏跳了一拍,但我未說出口,一轉身,一幫人已譁然衝下海。

喧鬧聲混在翻湧的海浪中,有人笑、有人叫、有人歌。

海裡游了一陣,不多時聽聞有人溺水,他指著不遠處的斜前方:「那邊!那邊海流很亂。」我走上岸,跑過去,「不用過去,我們都不要過去。」他扳著我的肩膀,凌亂的髮絲滴著海水。

大家紛紛游回岸邊,愈來愈多人站在灘上等待。我看見祥在海裡,他倉皇失措的神情滿是無助與擔憂,我這樣照見了自己的臉。

連溺水的是誰都不知道。

聽說,受過救生員訓練的她過去營救了,卻被困在混亂的海流中,游不回來。聽說,水性最好的他也游過去了,現在不知狀況如何?我們這頭,沒人看得清那個方位,沙灘這麼大,我卻像站在一條鋼索上,一面是生、一面是死,只能小心翼翼地站著,唯恐會倒下哪一邊──生與死的交界處,原來這麼蒼茫、這麼荒涼。

最終,就只剩下愛了。

那無垠無涯比大海更遼闊的祈禱,關乎於生之痛、生之熱切、生之珍貴,我懂了,拜託祢、我懇求祢,讓他們回來,第一次,我感覺自己微渺如一粒細砂,隨風漂浮起落,任其擺布。我什麼也不能做,安頓岸上的人們如同安頓自己,海風吹到我們都失神了,海那麼大,能看見什麼呢?時間被降至到最低速運轉,分分秒秒過去,他們仍在海裡。

幾個人從海裡起身時,手牽著手,像某個電影場景。我彷彿看見浴火重生的戰士們,那麼虛弱那麼狼狽,卻因為牽著彼此不放手,而顯得溫暖有力。

「回來了。」溺水的、受困的、救人的、待命的……都回來了。

祥面朝大海,幾乎要跪了下去,他雙手合十,像孩子一樣哭泣。他大哭,哭得那麼直接那麼乾脆,他的眼淚牽出了她的、牽出了我的、牽出了眾人的,「我好怕失去你們……」祥說。我們抱在一起,每個人的臉都糊成一片,不知誰唱起鄒族的祭靈曲,大家就一起唱,手疊著手不放,緊緊的,大聲歌唱。海水一直拍打上來,也沒有人要分開的意思。事實上,我們不太知道我們怎麼了,似乎只能這樣,才能把心安放。太重要了,現在不能隨便分開。

生命有限,相聚不易,活著是那麼難得。

 

如果不曾到過這一片海,我不會對世界宣讀:我愛你。虎頭蜂我愛你,透抽我愛你,魚我愛你,我怎麼可以愛每一個生命愛得如此毫無痕跡,我們怎麼可以,幾乎要到失去彼此了才知道生之甜美呢?

大風狠狠,歌聲不止,眼淚的味道和海水一樣,鹹鹹的。原來擁抱是這麼溫暖;原來用盡力氣去活是這麼光彩;原來我們本自俱足什麼也不缺;原來世界燦燦如此不可逼視……謝謝彼此相互成全的,這一刻就算末日來臨,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