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Zito Tseng


清早醒來,身體還在半夢半醒的意識中躍動。這一次火星散射不在寂靜的山林中,而是被各式歌舞表演催動的人群之間。

一樣,在山裡。


想起更早以前,生命中稀疏淡薄幾乎被遺忘的幾個舞台。


只想真真切切地活著,並將這真切活著的秒分精準地呈現出來,精準是什麼?精準無關乎節拍或走位,精準是一種投入、一種專注,那無法用演的,有時練習也沒有用,因為每一個秒分都只有當下,逝去了就不會再回來。那即是我們的生命,用生命去召喚生命。這是母親生給我的身體,這是我與生俱來的聲音,如果我們相遇,那是我的榮幸。


這是我,如此著迷於身體和聲音的原因。那即是另一種書寫方式、敘事方法,無可修改也無法訂正,當下見真章,舞台只有一次。


記起從前非常喜歡團體演出,無論是舞蹈或是戲劇。與其一枝獨秀,團隊展演更能示現生命的大美,表演者與表演者之間的默契、到觀眾與劇場間的震動,去感覺自己只是小小的一分子,這微小卻深刻的力量,深深令我著迷。


因為太專注,也或許是太用力了,赤腳踩土地時渾然未覺木片插進了腳指甲內,在後山第一場演出結束後痛感變得強烈,動身去找醫療組,外聘的護理師告訴我她沒有鑷子夾不出來老天這要打破傷風最好還要照X光,應該很痛的吧有沒有辦法叫車送我去醫院急診室巴拉巴拉……而我只掛念下一場演出在一小時後,看了護理師一眼,第一次鮮明地感覺到某種強烈的動能出現(往往只出現在跳舞時),想方設法找到鑷子並請服務台工作人員調出一支指甲剪,自己將木片夾出來時我訝異它的長度和身體的接受度,請護理師幫我消毒包紮隨後到後山接應下一場演出──我感到心安,更多是滿足。


劉若瑀提醒得精妙,遇到困難不是要你停下來憂慮遲疑,若遇到阻礙,要發動更強的力量向前推進。


為了接近渴望,要跳脫受傷帶給我的憂懼。


是,我的腳受傷了。日前訓練時肋骨也在撞擊下挫傷(只要深呼吸就會痛)。然而我在我所能覺察的範圍內持續使用我的身體,我愈發認識她,從中練習如何療養,並且持續讓她發揮她的生命力。

直到表演結束,我才感受到我負傷演出。我猜想,一定不是只有我一個表演者負傷。如同在戶外引導的自然場域裡,受傷是常態,如何在帶傷的狀態下持續接近心之所向,開創更豐富的世界,保持那股驅動力方能使身體強健。


最後一場團隊演出,完全失控,舞台上的哭和笑都不在我們的劇本裡,都是真的,最後還把演出道具當著觀眾的面燒了(當然也不在劇本裡),看似瀟瀟灑灑一邊歌唱一邊離開舞台(當然也不在劇本裡),實則如同畢業典禮那樣多情不捨與快樂。完全不專業以及脫序的演出,卻沒有任何人說嘴,觀眾的掌聲很長,第一句我聽見「陳小ㄈ,我愛妳!」那是帶領表演者ㄈ的生父,用客家話(母語)大聲告白。


無比震動。


「妳們怎麼為自己做了個成年禮啊?」劉若瑀像個孩子一樣跑過來,露出長者的慈愛笑容,對我們又摟又抱。


怎麼說呢?終局總在意料之外。
我愛人生這麼超展開。

  





夜半街頭等車時,遇見另一個表演者。野女人的表演場在後山,他則在前山。
「妳是……(專門的)演員嗎?」他一眼認出我,說在後山看到樹上的我。
「不是。」事實上這正是我的侷限,我沒辦法「演」任何東西。
他看來有些訝異。
上車前他拋下一句話:「妳的聲音很有張力。」
「是自然!是山跟海教我的。」我朝著他大聲說。
看著遠去的公車,忽攸想起數年前也有一個舞蹈老師問我:
「妳是……舞者嗎?」
當時我很困惑,舞者是什麼意思?這就是我平時喜歡做的事呀。


我是誰呢?著迷於挖掘自己更多的生命面向,將多種生命面向散射出去,呼喚更多人也探索他們自身。作一個寫作者、舞者、歌者,甚至演員都好,我用全部的生命去探索去投入,於是我成為崇鳳,我是崇鳳,而終於明白劇場與文稿皆為表述生命力量的平台,其表述主題(野女人)正是我們所愛,那不在於展現個人魅力(我時常在這裡迷失),而是為天地寫詩,為人類的存在貢獻出一粒小小火星。於是我們哭、我們笑、我們痛苦、我們解放,那就是,身而為人、為女人,至深至尊的快活了。






於2020/08/29-30
優人神鼓山上劇場
山之祭 & 
野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