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個晨昏與夜,我坐在電腦前敲字。 

我記不得我與筆電相依相偎的日子,如同我記不起來我與文字無數的相遇與遭逢,如同吃飯喝水一樣尋常,卻又掙扎困頓愛戀與甘願。時常寫著寫著,流下了眼淚;或冷不防哈哈大笑,噗哧或嘆息。我在一台機器前有千百種表情,鍵盤的聲音答答作響,我早已習慣,不以為意。我可以在任何地方敲字,廚房、大院、祖堂或書房,或者,高速公路或山路上的副駕駛座,答答作響的鍵盤聲不會因為沒有桌子就消失。

有一次搭了陌生朋友的便車,在黎明4點鐘。我抱著筆電上車,昏昏沉沉睡了一會兒,醒來便拿出筆電開始敲字,只為惦記著一篇稿子,答答答答、答答答答,我努力讓自己專注在當下,即使在車上。

「妳敲鍵盤的聲音很好聽。」那位駕駛朋友說。

「啊,我打字其實蠻用力的,吵到妳了嗎?」我連忙停下來。

「完全不會,我覺得很好聽,我有另一個朋友是做音樂剪接的,他敲鍵盤也很用力,但聲音完全不同,我聽了會很焦慮。」駕駛朋友笑了。

「但我從不覺得我打字的聲音好聽……而且,很不規律耶……」我不以為然。

「怎麼說呢?那是......思想流動的聲音。」駕駛朋友頓了一下,「我覺得很美!」

 

從此,我重新聆聽我敲下的每一個鍵盤聲。

如同琴聲,汩汩流出我的思緒。

寫作的工作其實枯燥又乏味,而且,極其孤獨。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時常你完全看不見盡頭。寫或不寫,全由你決定,不寫其實也不會怎麼樣,這便是最大的危險。 

某種程度而言,我覺得寫作需要的意志力和體力,更甚於登山。 

我只能寫,想到就寫、想到就寫,要寫的有那麼多,我條列出來,一一完成。寫不出來時,去做家事、生悶氣、找好友抱怨,流放自己到無限焦慮的迴圈裡掙扎,逃避夠了,再默默走出來,默默坐上桌前,敲字。有時盯著螢幕半天熬不出一段話,有時一股腦嘩啦啦流洩出來像瀑布一樣壯觀驚人,都好。我喜歡這麼與自己相處,甘願花大把時間在這裡消磨。親愛的電腦,成為我的最佳盟友,乘載小我的船身。 

於是我從不因此放棄寫作,正因它孤獨,是我一人能操作的旅程。這是一艘單人船,我的筆就是我的帆,死生皆歸我,我愛這種寧靜的專注感,並以這種姿態穿越暴風圈,從中探測與覺察自己的深度,故事是我,痴愚和睿智也是我,我嘔出文字,從中一點一點更貼近內裡的大海,如此危險、如此華美,這便是我,鍾愛寫作的原因。

 

2020/9 步履不停書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