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不會講母語的孩子。

小時候,為了領紅包才學那「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的客家話。長大以後想學,卻沒有環境也找不到管道學,直到把自己整個人搬到美濃,我才有機會慢慢講客家話──我的母語。

曾請父親母親和我對答使用客家話,但他們不習慣我的彆腳客語,說:「還是用國語比較快!」於是在我阿媽(祖母)過世後,就少有人跟我講客家話了。

作為一個創作者,我羨慕別人能用母語書寫,如使用客語寫歌的瑋傑和米莎。初回美濃期間,我好想講母語,在幾個流利客語的同輩面前,我總顯得羞赧。盡最大的努力,我鼓勵自己,講不好也要講。不然客語就會從我身上消失──消失好像也不會怎麼樣,但我好不容易找到,我要講。母語式微的時代,堅持追尋母語的姿態如風雨間行進,時有蕭條淒涼,如果沒有美濃,我不知哪裡可以找回/練習我的客語能力。

它重要嗎?我不知道。但那是我的根,遊子在外,頹喪潦倒時,一聽到就可以掉眼淚。如同異國旅居時聽見中文或台語一樣驚喜。那種根性,無法拔除,一旦消失,就如浮萍般四散,無處可歸。

我還是可以繼續說中文,但難以想像有一天台語或客語若是被遺忘了,台灣文化還剩下多少?我喜歡原住民文化,遺憾自己有大武壠族血統卻完全聽不懂此族語言,我買了書卻陌生,客語都練不好還去學大武壠族語?我將這些希冀埋藏在心底,眼巴巴地望著生活洪流般沖刷著自己。 

因常在山裡帶領戶外活動,接觸布農族(bunun)與泰雅族(daia)的山文化,也有阿美族(amis)的朋友,耳濡目染,久而久之,會唱上他們的幾首歌也不奇怪。很難忘記,山上的火邊,一群來自四面八方不同族群的人們,為了一樣鍾情的山野,而唱而分享自己的母語歌謠,那是台灣多元文化共生所迸發的光亮,有著不可思議的美。那血液裡奔騰的歌唱,如同多年後我學唱客家山歌那般,深至骨頭裡浸潤靈魂。而如果我們不重視、不覺知、不從自己出發起,這些東西會慢慢消失。當然,基本上只要會說中文和英文,出社會就沒問題。可是我們無能體會那種根性,這不只是原住民族語正在流失的問題,如同我的破客語,多少的年輕人不會說流利的台語。

文化根植於我們自身,而我們不自知,以為它只存放在文物館/博物館/圖書館中。其實呢,你吐出的每一句話語,每一個氣韻,都代表著你的母文化。

你從哪裡來?你是誰? 

於是當,11月初聽聞國教院在審議本土語提案時,準備"刪除"國高中部本土語必修課(一週一節只有一小時耶),我失笑了,難以掩飾自己對台灣教育價值觀的失望。那麼在意一些什麼,那麼努力地追尋……母文化的意義在哪呢?不知道母親是誰,真的沒有關係嗎? 

我相信我們的教育絕對不會放棄英文,我們在意英文到可能崇洋媚外失去自己。但屬於台灣島嶼自身的語言,為何輕易放水流去?這則新聞提醒我重新檢視台灣人的文化心理,那是我們對自身文化的輕蔑與自卑──本土語不重要。

親愛的,看看自己,生得什麼面目?從哪裡來?我們是誰?

事實上,只強調說母語/族語太狹隘了,這是一個多元的新時代,無論你是原住民/客家/閩南/外省人,能說能唱本土語都是美好的事。當你聽見一個漢人能唱滿一首嘹亮的布農古調、當你發現一位布農長老充滿情感地唱出鍾愛的台語歌、當你發現泰雅朋友快樂地吟唱一曲印地安童謠……你會發現世界是圓的、繽紛的、不可思議的!如春天花園般讓人迷醉,你說我的、我唱你的,我們交換,多彩的語言就是這座島嶼的本色。

這讓我想起回美濃後認識的一位12歲女孩,她是正統客家人,父母重視母語,說得一口好客語。卻因緣際會去上布農族遷村至平地的學校(巴楠花實驗小學),某天我去她家,她跟我說:「崇鳳阿姨,布農語好難……」她趴在作業本前,努力讀布農語的拼音,因為隔天要測驗。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她為什麼要學布農語?對孩子來說,世界充滿無限可能,她不設限,因為她知道客語重要,那重要性就像布農語對布農族的同學們一樣重要。所以她願意去學,一起測驗、一起過關。學語言不從功利性出發,學語言是為了更美麗的生活,說出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代表著充滿信心的家園。

我從一個認真學布農語的客家女孩身上看見大視界,那是功利如我們在有限腦袋中無法理解的光亮。國教院,島嶼的孩子需要你的力量,如同我在家學客語遇到困難,當今要令孩子們在家自學母語是太天真了,孩子需要在上位者的認同與推動,需要更多民眾支持和理解母語的重要性,它不是社會工作上最實用的,但卻是我們血液裡奔騰的根性,溫潤的軟底子,需要呵護與珍惜。

請盡情用不同的語言說話與歌唱吧!

因為,這是我們的七彩島嶼,我們的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