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想遇見那個無所顧忌的她/


上課的前兩天,小明哥說這一堂他沒法來了。全班唯一的男性。

初收到消息時難免失落,但過兩天,我意識到這是全女性自由舞蹈的課堂,開始感到莫名期待,而且愈來愈興奮。

「給明天會來上課的大家,崇鳳即興,要群女亂舞。如果妳有裙子,如果妳不曾穿裙子跳過舞,我鼓勵妳穿裙子來。(喔,窄裙不可,短裙隨妳。)如果妳不習慣穿裙子,穿妳愛的衣服來!(小明哥,你就放心去忙你的吧~)

就這樣,課堂當天,一個個女人翩然現身,有個穿著寬鬆褲子的女人告訴大家當天早上她的忙亂:「這不是我想穿的衣服,如果可以我會穿裙子。」

而其實,沒有誰非要穿裙子不可。不穿裙子,也可以。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學會:我不一定要聽話。然而作為老師,我不知道要怎麼傳達這樣的自發性給學員──自主決定,從心出發。這件事很難,因為在我們的教育場域裡,沒有這樣的教學標準。

但當她們,一個個蹦了出來,翩然來到眼前,我又還是,眼睛一亮。

女人真美。

女人真令人費解。

那是一個私密的圈子,不自覺形成的,在這樣的氛圍下,我沒有想分享的心事,都分享了出來。關於性、關於自愛、關於欲望、關於我所不了解的身體,都這樣被送了出去。在二十歲到七十歲的女人圈之間,閃閃發亮地聆聽著。太奇怪了,如同小時候午睡踢棉被的房間那樣令人安心,在所有人都在地上滾來滾去、滾來滾去的同時,我突然翻起身跟大家說:「跟妳們說喔,今天我穿了紅色內褲!」像說什麼小祕密一樣。下一秒,所有人大笑,我也大笑,踢來踢去的腳根本不在乎裙子能不能遮住。我們笑,不是因為這件事好笑,而是……怎麼可以這麼敞開呢?是誰讓我決定敞開的?

那是一個私密的圈子,我們花了比想像中更長的時間慵懶與頹廢,在地板上,細細密密地訴說著什麼。這種私密感創造了一種保護罩,讓我感到信任與安全,不論講什麼話都可以被接受。我們討論裙子、以及裙子底下的感受很久,誰頻頻點頭、誰擊掌大笑、誰瞪大眼睛、誰搧手說放輕鬆……我們把兩手變成鏡子,貼上自己的臉,誰聽見了誰的啜泣聲,而誰都欠自己一個擁抱。

深深擁抱,說,不論妳是什麼樣子,我都會愛妳。

若不是曾私密聚攏,也許就不會痛快地,群女亂舞。

「不知道穿這件裙子轉圈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妳說。

親愛的,作為學生的我,在某一次的跳舞課之前,我不知道穿裙子可以跳舞。「妳可以穿裙子跳舞。」一個同學篤定地告訴我。而我的老師,似乎從不受服裝限制。彼時我以為,我到哪裡,都該穿著方便工作的褲裝出現才是。

我甚至不知道,我可以穿裙子。我曾厭棄裙子就像厭棄我自己,厭棄所有柔弱善感、多愁細膩、或性感美艷的女子。我厭棄某種女生,拔除她的存在,也侷限了我的存在,而我不自知。

所以課堂前,我邀請妳們,如果可以,穿裙子來。

我們讓她發生。群女亂舞,聽起來就讓我興奮,也許也讓妳興奮。我說我選了幾首代表性的歌曲,熟悉的、時代的、經典的或具備某種風格的,我們來跳吧!然後我們就跳了,偌大的地板上亂跳吧,妳們扭捏吧侷促不安吧飛吧旋轉吧,我不管,就讓音樂走,身體也走。

而我印象深刻的,成排的我們站在鏡子的最遠處,成排的我們朝鏡中的自己前進,各自不同的舞姿各自不同的面貌與神情,我不知道每個人是否自在,但我深刻記得那一刻,成排女人前進的自信與氣勢。

以及最後一曲,各種不同「甲你攬牢牢」的狀態出現。有時我覺得舞動不只是身體,部分來自於心靈的歡喜收受與開展。我不要急了,人們不一定要明確地舞動,只要有情感流動、眼神交會或笑容釋放──都是空氣的震動與波動,那便是一種舞,這有助於身體自由。我不急了。

水流的聲響、鹿皮的鼓、十二條溪的故事、女生的書……我們群女亂說、群女幻舞,專屬於這短暫的三小時,之於上課前奔忙狼狽的我,竟有種莫名的療效──謝謝你,謝謝妳們,我會記得我倒在一位學員身上閉目養神,因為那時我真的好累好累,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摸著我的背。記起年紀最長的妳,中午從屏東騎機車過來上課,穿得慎重其事走進教室,隨後倒下:「讓我躺一下。」

大概就是這種了解與允許,讓我們再怎麼百事纏身,也要在這裡相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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