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了一本,跟著我30多年的資料夾。上面是可愛的卡通狗狗圖案,裡頭夾了很多很多的獎狀與品學兼優的成績單,到嘉義舊監獄的女性監牢中,準備兩日的團隊工作坊。

兩日工作坊中,它一直立放在柱子旁,一旁有蠟燭,監獄不能用明火未能點起。工作坊卻始終沒有機會翻開它。

另一側,是日本屋久島購入的繪本《水之森》,一旁有鳥巢、羽毛、和挪威馴鹿踩過的石頭。

唯這些物件跟在我身邊,我才能在異地感到信心與安全。初來乍到,我以擊鼓和歌,向女監致敬。歌聲穿透窗戶,新空氣在勃發、在膨脹,然而,我始終不會想用更多嶄新的記憶去覆蓋舊有的發生,我反而,想知道,這裡到底監禁過什麼?甚麼樣的女人會走入這裡?帶著什麼樣不為人知的思緒和故事?監牢裡甚至有奶瓶和搖籃。帶著孩子走入牢房是什麼滋味?

人是立體的,人性也是。我不否認我的意識中也蟄伏惡魔,對這一個島嶼而言,法治與民主是如此重要,然而,會走進監牢裡的人,必然帶著我所不能理解的悲傷與憤怒,而空間會記憶,即使而今已成國定古蹟,每一個監牢裡的小小窗戶,仍能讓我屏住呼吸。

當有人說:「崇鳳,可以來這裡辦工作坊嗎?」嘉義舊監沒有太多自然,但我想試試看。邀請人是去年來黃蝶祭參與陰性力量工作坊的學員姍姍,她回到她工作與生活的嘉義後,一直很想,將這樣探索內在的課程引入工作團隊。我對嘉義不熟,不知「台灣田野學校」在地深耕組織,但一個工作團隊,願意這樣去參與去經驗深度心靈探索的課程,在監獄裡,我饒富興味。

我說,好啊,地點在監獄啊,如果有過夜,可以一起睡監獄嗎?(可惜評估後不適合),我想起那些我們自身囚禁起來的靈魂,在裡面的、出不來的、無能釋出的、無可意識的,我未曾在(已改造新生的)監獄這樣的場域帶領團隊工作坊,其中可能牽引出來的火花,也許是大自然場域中做不到的。

所以我興奮,更多是緊張。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囚牢,關著無法容納於世間的自己。

那些世間說不應該不可以不受控的任何意念:

渴望、愛、陰影、欲求、以及夢想。

探視過那樣的自己嗎?允許看見那樣的自己嗎?

 

地窖裡走出來的,也許是引領我們飛翔的天使。

牢房裡的小窗格,很小;

他見過的光,很少,但清楚明亮。

如果能,主動接引他出來,穿梭於獄與大地、大地與獄之間。

如果能,告訴他,自由是什麼模樣。」

 

獨自一人開車自美濃到嘉義,這陌生之地,行李箱內有筆記、電腦、物件、瑜珈墊……除了姍姍我誰也不識,然而我識得監牢,攤開那一本厚厚的獎狀資料夾,每張都是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我對自己笑:「我的牢獄之災,都在這裡。」曾經為求外在認同與肯定,我用盡氣力控制求全,領取一張又一張單薄的紙以證明存在的價值,靈魂卻在嗚咽。

然而呢,兩日工作坊緊湊又精彩,我根本來不及打開我的監牢。夜行中你們矇眼探索,跨越水溝,天空下我衷心地說:「我真的,很喜歡黑暗。」否則高高圍牆上的鐵絲網反射的銀光怎能那麼美?妳說妳曾來舊監拍婚紗、你說你曾在舊監辦餐敘、妳說你說妳說,黑暗深長,或有洞口,藏著深不可測的教導。只要我敢於面對,無畏真實。

我的靈魂裡藏有惡魔,也有天使。我是女人、我是女鬼,我也是女神。我在這座島嶼上經驗著我們的歷史,理解社會法治與秩序的需求,清楚愛與寬容的魔法,也學習解構與重建的創造力。

「你為什麼做不到!為什麼?!」你拖著她走出來,因高度自我要求怒斥對方。我看著你,彷彿看見自己。我就是如此威逼自己,與酷吏無異。而另一頭,妳拉著她跳舞,跳著跳著跳到了另一側,我看見溫柔的牽引。誰哭到眼睛鼻子都紅了呢?

在那裡,我看見那一張張獎狀,都在火焰中燃燒。而我渴望真實的我、遊戲的我、輕鬆自若的我,在火中誕生。

最後的最後,黑暗之舞與生命之歌,那我最期待也最挑戰的。為了示範,我一站上場,想到這裡是監獄,就莫名興奮。因為,古往今來,這裡最需要的,就是自由啊!自由地展現自己、允許真實的自己綻放、送給自己一首歌,也送給這個曾監禁控管無盡等待的牢獄之境。

而我喜歡你們,喜歡你們願意挑戰,喜歡你們相互見證,儘管內心顫抖陌生又憂懼,也因長期並肩共事與合作,而培養出相互支持的默契。

這其實是我最喜愛的舞蹈形式。非關藝術,專屬真實。誠實面對自身,交付自己,不用言語、沒有包裝、無須草稿、且難以預演,就只是,站出去,讓身體說話,若身體不動,你的心會動,像風會動,你會經驗身體語彙訴說的瘋狂與平靜。而那是因為,你願意。

所以我真的很開心。走在長長的監牢走道上,聽著鞋子敲打地板的聲音,已不再如戲劇或電影中冷酷,我知道這裡有光亮,有一群人,在嘉義,耕耘舊監,為了開拓更多活動,與上層力爭、申請或說明,只為伸展更豐富的創意,而又不脫框架。

我彷彿看見更宏深的自由,併以自律。女監外的草地,延伸出去的天空比我所想還要更遼闊,那是走過高山流水原始森林的我,怎麼也無法體會的。

謝謝你們,台灣田野學校,這樣領我認識嘉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