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壹讀‧白羊說動漫

 

「我可以以身體部位為主題請你作推拿嗎?」

「什麼意思?」

「就是連續幾次來,都推同一個部位,我想試試連續集中在一個部位推拿,看看身體會如何。」

「可以,妳想做哪裡(哪個部位)?」

(腦袋在「背」與「手」之間打轉,猶疑不定……)

「……我想做『手』。」我做決定了。

 

那一天,我雙手垂放,推拿師在我身側按壓這雙堅實而細瘦的臂膀。

很久沒推拿了,那一天,推拿師專注對手施作,喃喃這手臂真的很緊。

我不知道,我對於我的手臂,一直都不太有感覺。

我只知道,我是一個凡事都很「用力」的人。彷彿用力是一種「好」的保證,不知覺連掃地都費勁,若用筆寫字,其字跡的力道可以深透三層紙張以上。

記起某日我到一所學校的操場參與市集,巧遇推拿師,我一見推拿師就抱怨雙臂沉重,一旁有朋友不以為然:「會嗎?崇鳳的手……妳有提那麼多重物嗎?」推拿師倒是覆議點頭:「會重是當然的啊,她提的,是無形的東西。」

不知為何,「無形的東西」在我耳邊晃蕩,餘音繞樑,直到現在仍記在心裡,只因一針見血。

是的,我的生活不常提重物,偽農婦不常務農,書寫者不過就是敲字……而原來,無形的東西也算。那我提的可多了,比如責任、承諾、約定、和別人的期待──為什麼緊抓著呢?彷彿一放手我的存在價值就會消失。

按摩床上,推拿師認真地按壓著左手,在細瘦的手臂面前,推拿師的手顯得很大,他像揉麵一樣地用手指揉捏,很像在做小時候的捏麵人……我懷疑這種揉捏到底有何效用。但推拿師非常認真,又捏又壓又拍打的,全然投入。

我呢,就是趴在那裡在心底murmur,原來這兩隻手也值得花這麼多時間推拿啊……時間像變慢了,在房間裡滴漏,水滴一樣地緩慢凝結、成珠,然後往下掉……推拿師像一位手作職人,慎重而專注地揉捏壓按。

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推拿師對我的身體,比我對自己的身體還認真。」

他專注的態度總會提醒我,我的身體值得。而我發現自己設計的一個心理詭計:當我對一件事無計可施的時候,我就會顯露得一副無所謂、屌兒郎噹的樣子,以證明那件事無法威脅到我,因為我不在乎。但其實,是我不知道可以怎麼辦。若不是幾次下來他提及我的手緊繃,偶爾緊繃程度甚至高於背部,我都不甚在意,這小事吧──事實上,是我對手的緊繃無計可施。

我到底自動自發地提了哪些無形的東西呢?


「為什麼我的手這麼緊?(緊到可以只按手而且連按兩小時)」我問。

「因為妳是超級賽亞鳳。」

(卡通七龍珠的主角悟空為除惡會變身成為超級賽亞人)

「蛤?」我笑了。

「嗯,必要時,身體會為了支持妳做超越一般人負荷的事。」他煞有其事地說。

 

那些超越負荷的,身體都記得。

時間緩慢如水流,滴滴答答滴答答,當推拿師驚覺一小時半已過,他如夢初醒一般喃喃:「竟然過了這麼久……」(是的,就只按這兩隻細長的手臂)他驚訝於時間的流逝,我驚訝於他的投入。

隔日,我便雙手殘廢。


「師傅,我的手,好痠~~~啊……你是下了什麼毒?」我私訊質問推拿師。

「就是很認真地做……妳先觀察,明天若還是一樣,來半小時我幫妳急救一下。」

(我才不要,都已經半殘了,再去不是要癱瘓了嗎?)

 

雙手舉不起來做任何事,自然垂下是最舒服的姿態,這雙手就這樣罷工。持續釋放持續鬆軟無力,好在這天沒什麼重要工作,我才默默承認:它現在有多癱軟,之前就有多緊繃。

忽然明白,看來精壯練達無多餘贅肉的身形,並不代表完全健康。

長期收縮鍛鍊,收縮久了,肌肉反而忘了怎麼放鬆,不允許鬆懈的身體,基本上都是苦勞之人。

頹軟鬆弛是弱者的象徵,那是我拒絕的形象。直到我發現即使什麼也不拿,我也能感覺有重量沉沉拖著手,手臂裡彷彿藏有一根根拉緊的橡皮筋、又像藏有鉛塊,我能感覺,那說也說不上來的緊窒感。

有趣的是,我愈能感覺,我做事情就愈用力,甚至對自己生氣,卻怎麼也擺脫不了那隱隱的重量。這樣的手,怎麼能不令推拿師下功夫到完全投入呢?

然後手死給我看。彷彿在說:妳看,就是有這麼累!

我讓它殘廢,見證它罷工。如推拿師所說,我要追問的不是還有哪裡的肌群太弱,而是伸展與放鬆,讓身體各部位協調與平衡。

健美的身體,有她的哀傷。超級賽亞鳳,要記得還原棄甲,接下來,柔緩地伸展與放鬆,請平凡一點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