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承接他者的愛,你選擇讓自己的一部分死去。」治療師說。

    「什麼?」我沒有聽懂。

    「小時候,為了承接他者的愛,你選擇讓自己的一部分死去。」治療師朗聲再說了一次。

    這一次我發現,我不是聽不懂,是我不想聽懂。

    內心有個地方,靜靜下雨了。

 

一、驗證

    醒來,屋外天色昏暗。睡了多久呢?我睡得那樣深沉。

    朦朧想起幼年在黃昏醒來的感受,不知為何總有股被遺棄的惶恐,籠罩著即將入夜的昏暗天色。但現在,我已然長大,不需要再害怕,卻還是會陷入幽幽的陰鬱感中,不知該怎麼撫慰自己。

    此時手機響起,彼端的朋友告知她想送禮給我,因禮物有時效性顯得有些急切,是我曾說過想要的東西。努力快速清醒過來,有禮地說謝謝,內心卻湧現抗拒──因為真的好累,這食品尚需後續加工,我不想做工。

    弔詭的是,我就是沒法說真心話,面對他者善意,我保持溫良賢淑,微笑收下,忽略真正的需求,還迫使自己吐出訓練有素的感謝詞,為收下對方的愛,我選擇失真。

    那位巧遇的推拿師,同時也是能量治療師,她確實沒說錯:「為了承接他者的愛,你選擇讓自己的一部分死去。」

    我現在就是,在療程之後,立馬重現。

    掛斷電話後,非常頹喪,走進浴室洗臉,發現身體竟開始過敏,成片紅腫起來。「是怎樣?我對善意過敏嗎?」我看著身體失笑,對鏡中的自己發問。

    意興闌珊下樓,走進廚房與先生提了這事,他一邊倒茶一邊說:「這是壓力。」瞬間當頭棒喝,我驀然轉頭,瞪視著先生:「……對,這是壓力!是壓力讓我過敏!」腦中一聲「喀啦」,那道長年來困住我的枷鎖開始鬆動,周遭時空像糖溶進咖啡裡那般旋轉。

    是的,不是禮物的問題,事實上,這跟送禮的人沒有任何關係,是我選擇讓自己過敏──沒法說出真心話,只為不敢讓對方失望。

    這訓練根深柢固,遠自童年便啟動的生存機制,我很會說話,知道對方想聽什麼,怎麼把話說得好聽,因此我選擇殺掉真實的自己,以符合對方的期待與認同。

    「為了承接他者的愛,你選擇讓自己的一部分死去。」

 

二、時移事往

    愈近中年,童年的影子愈是迫近。

    那個乖巧緘默、有求必應的女孩,長大了。即便療程已清楚告知我這個秘密,在睡了一覺醒來的電話測試中,卻什麼也沒有改變。

    「我可以拒絕。」、「現在就可以打電話回絕!」我提醒自己,這讓緊繃的心緩了下來,身體也放鬆了。

    過敏已持續近一個月,始終反反覆覆。這段時間,打了五支針吃了半個月的西藥,全身性的蕁麻疹仍未見改善,過敏如影隨形相伴。習慣了搔抓、習慣夜半身體的灼熱感,我還是讀不懂我的身體。但現在清楚知曉,壓力來自於抑制自己的真心,壓力會令過敏愈發嚴重。身體如此單純,只要對自己稍有不誠實,過敏便有機可趁。

    必須想辦法讓自己舒服,每一刻無愧於心。

    然而,那對一個用盡力氣只為乖巧優秀的女孩,是多麼艱難啊。「乖巧」意味著:聽別人的話;「優秀」則暗示:符合他者期待。

    我回到那個小學一年級的午後,老師把收好的考卷放在桌上,我趁掃地時間摸上老師的桌子,不顧一切翻找自己的考卷,手汗潤濕了試卷紙,我卻只想把寫錯的答案改正過來……

    後來,有同學跑去告訴老師誰誰誰偷改考卷,結局告訴我我竟把寫對的答案改錯了,少了兩分讓原本的第一名變成第二名,老師當著全班的面宣布崇鳳作弊,本次考試第二名從缺。

    閉上眼,我回到那張翻找考卷的桌上,拉了張沙發給那個求好心切的小女孩。「不管你考幾分、寫什麼答案,都不會影響我對你的愛。」我輕輕拍了拍她的頭,蹲在她耳邊訴說。她坐在那張沙發椅上,蜷曲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然後慢慢睡著了。

    多少年來,她等著有人告訴她:「你沒有問題,你只是為了生存而執行。我理解你。」多少年來,我等著有人跟我說,讓我從牢獄中走出來。為了符合這世界的期待,逼自己走上修正的道路,求好心切的我,被判了作弊。

    我回到十七歲的黃昏,睡在家中的房間裡,天色昏暗,我的父親母親走進房,怒氣沖天,而我仍睡著。父親走至床前一把拉起床鋪上眠睡的我,我還昏昏沉沉沒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房間甚至沒有開燈,一切是蒙昧不清的晦暗,我糊里糊塗地站在那裡,這樣被甩了六巴掌──正、反、正、反、正、反。三回合過後,我的臉頰火辣火辣,幾乎失去知覺,依舊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你數學為什麼沒有去補考?!」父親火冒三丈地大吼。

    我的母親,站在門口,陰暗的身影看來似乎非常憂傷。

    喔,我又做錯什麼事了?學期數學成績不及格,我不想去補考……只有一科不及格還是可以升級啊!兩科以上不及格才會被留級……我揉著臉頰,在心底無聲吶喊著。「它會留下紀錄,你的成績單上有星星(不及格)!」我聽見咆嘯,分不清是父親還是母親。

    「很丟臉嗎?有星星蠻酷的,不一定要補考還是能升高三,沒有關係啊。」我沒有說,我不敢說,我的臉好痛,耳朵在耳鳴,我不能自己決定自己的成績嗎?都快要成年了。

    但另一個我還在震驚中:發生了什麼事?不是睡得好好的嗎?這是噩夢吧這不是真的,我的父母不會這麼做。

    還有另一個我不停碎唸:沒事沒事,耳鳴很快就會好的,痛一下就過去了。撐一下,他們怒氣散了就沒事了。

 

三、假面

    花上許多年去掩埋傷痛,若談及家庭記憶總以玩笑輕鬆帶過,無法承認這些遭遇其實悲慘,我告訴自己我長大了,都過去了,沒那麼多好難過。

    沒有,它根深柢固,烙印在自己的身體裡,那些掌印衣架或藤條的暴力,我不想記得,但身體記得。我告訴自己父母親是身不由己,但身體還是記得。

    「你的憤怒沒有被釋放。」治療師說。我躲進廁所,卻發現身體頹喪,這麼多年來,我連憤怒都不允許。我不敢,彷彿我釋放了就譴責了我的父母一樣,我不想譴責誰,我譴責我自己。

    做一個乖巧優秀的好女孩,我讓我的一部分死去。這個乖巧優秀的好女孩,怎麼會憤怒呢?她不應該有憤怒。

    事實上,我不記得十七歲那個黃昏的故事是怎麼結束的了。記憶停留在我撫著熱辣辣的臉頰,以及至終我的父親遺忘了這件事。他真的不記得了──為了愛我,他必須遺忘。

    好像明白了,為什麼我會害怕在黃昏時突然醒來。

    我該交給這個世界怎麼樣的成績單呢?我要多擅長考核呢?你告訴我。需要什麼樣的評語才夠格被愛?需要多嚴格的評量才能通過一關又一關的生存測驗?

    我的童年與青少年,泰半在這種氛圍中渡過。

 

四、真實

    「現在可以許願,你想要做什麼?可以說任何你想做的事。」治療師鼓勵我。

    蛤?我不想許願,我最討厭許願。可以不要嗎?我好累,連許願都覺得費力。

    「為什麼不想許願?」治療師問。

    因為許願都不會實現,為此我感到絕望。

    才意識到我為自己設下一個圈套:只要不符要求,我必然成為受害者。自始至終我不曾理解,我就是自己真正的加害者;就像自始至終我也不曾想過,我可以為自己解套,我可以是自己的醫師、自己的薩滿、自己的治療師。而我也已茁壯成熟到,作自己的父母了。

    頭箍可以拿下來了,把這個長年鑲在腦袋裡的金箍圈摘掉,請讓我擁有自己的意志,擁有基本的尊重。我多想學會尊重我自己啊。

    閉上眼,作一場夢,把那片最常挨打的背撕了薄薄一片下來,新敷上一層白色的光,她的背生出翅膀,沒有振翅飛翔,歛起羽翼蹲低身子,她需要休息,等待機會。

    「呃,她的羽毛是白色的!」我說。

    「是嗎?」治療師說。

    「是一隻白色的鳳凰……浴火白鳳凰……」我說。

    我在胡言亂語什麼?這是什麼奇怪的景象?

    「浴火白鳳凰……這是妳嗎?」治療師盯著我。

    我困惑不解,這是我嗎?那一個瞬間,我不太能接受將自己置入這個圖像。意識卻清楚知曉這就是我,但我不敢是我。

    又不敢!

    對於真實的東西,我總有許多遲疑。我不敢,因為真的話語、真的事實總讓我受傷──我還會被打嗎?還會遭審判嗎?

    「不會,妳長大了,不會有審判,不會有人打妳了。」

    我得深呼吸,一再對自己保證,才敢睜開眼,說:對,浴火白鳳凰。

    說真話讓我恐懼。沒關係喔,就偷偷地說、悄悄地講,被發現也沒問題的,女孩已經安全了。

 

五、許願

    那一個我,長年躲在心門後,不敢出來。我喚她:小鳳鳳。

    小鳳鳳年紀很小,單純天真,在心門後默默養了一座花園,不大,但萬紫千紅。我想小鳳鳳知道怎麼玩耍和遊戲,我不會玩,只會考試和領獎,長年來一直受挫於和不受控的孩子共處,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不聽話,但也許小鳳鳳懂得,她會教我怎麼做自己,養一座屬於自己的花園,花開有時,沒有花為誰而開。

    那麼,我便會鬆手複製我父親母親的控制,鬆手對自己的控制,緊箍咒會消失。而,每當臨暗時刻甦醒,我感到恐慌憂懼時,就抱抱自己,說,沒關係,小鳳鳳,不管你做得如何,都不會影響我對你的愛。

    帶我去花園裡遊戲好嗎?一起去看浴火白鳳凰。





[]父母親的愛,我未曾懷疑。只因他們有屬於他們的疼痛與侷限,而他們已盡力做到最好。


刊載於2023.03 幼獅文藝8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