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初

    初夏,稻穗開始垂頭,騎乘在田與田間的柏油路上,清幽的稻香隱隱在空氣中浮動,如遠古傳喚,提醒著農村田野的珍貴。我知道,這些黃澄澄的稻穗會變成餐桌上的米飯;我知道,晶瑩剔透的米飯有多好吃,而一路以來,我們就是被這片土地餵養與支持,包含我的父母、祖父母、以及更久遠的祖先。

    怎麼能不感謝呢?

    只是謝天祭儀早已式微,擺個供桌點香默禱,久而久之也顯僵化麻痺。隨著機械化時代的到來牽引出大規模耕種,農夫們留心與代耕業者之間的協定,留心收割天候、留心是否不如預期……感謝放在心裡,或在產銷的憂慮中消磨殆盡。

    每每看先生小飽在收割前為種種變因而惶惶不安,看久了不忍。既然人算不如天算,若能對天祈福,祝禱豐收,是不是,就能安心?

    返鄉第二年,我突發奇想,跟小飽說:「今年收割前,我想去田裡跳舞,像小時候跳舞給阿嬤看那樣給稻子們看,祈求順遂,你弄張供桌準備食物,我們來謝天吧!」

    聯繫了彰化的好姊妹明,相約共舞。她聽聞跳舞的對象是田,聲音一揚,欣然應允。又主動約另一台南朋友雩,兩人說好在收割前一日,搭車來美濃與我們相會,只為一場莫名的謝天禮儀。

    小飽沒有準備三牲,他做了手工麵包、用自耕米把米缸填滿、和農友買了鳳梨,並拿出朋友以自家米製作的鹽麴,簡簡單單,就是心意。雩靜靜拿出一瓶米酒,說是朋友自行做的酒,酒香醇厚……如此,水到渠成。

    村子裡很久沒這奇怪的風景了,不是表演活動,沒有觀眾為此前來。但鄰近的伯母、阿桑、叔叔聚集在路旁,他們觀看,等著發生。對面八十二歲的阿公說要用岸上的藍色塑膠集水桶為我們打鼓。

    「你等先拜,我遽遽歸去帶孫仔過來(你們先拜天公,我趕快回家帶孫子過來)!」伯母說。

    「還要一久?還不跳我愛歸去顧細人仔洗身了(還有多久?再不跳我要回家幫小孩洗澡了)……」另一伯母催。

    「佢講佢頭前沒看到你等練習啊(她說她剛才沒看到你們彩排),佢沒看到……」阿伯指著老阿媽說。

    「再不跳,會落雨了喔……」伯母又催。

    「做麼個要跳給禾仔看(為什麼要跳給稻子看)?我沒聽過……」伯母喃喃。

    「呵呵,恁樣好啊,我的禾仔也看得到你這兜跳舞了(這樣好啊,我的稻子也能看到你們跳舞囉)……」阿公的田在對面,他看來喜孜孜的。

    阿公摘了兩朵玉蘭花給我們,為了找第三朵他像個孩子一樣到處搜尋,望著高處的花朵興嘆。我們卻一點也不介意有沒有花。

    舞台,就是田中央那一條長長的田埂。

    赤腳踩在青草上,徐行、旋轉、婀娜款擺,金黃色的穗浪成片隨風起伏,我們隨大地呼吸。跳到一半,小雨真落下來,微微細細,滴到身體的觸感,舒服得不可思議。村民因雨散去,「接下來,就是我們的事了。」明這麼想著。

    這是跳給天看,不是跳給人看。投入自己、投入田,是土地孕育作物,養活我們肉身。阿公還站在水圳邊持續擊打藍色塑膠桶,和凝望著田的農夫小飽。似乎在那一瞬間,我們各自明白了一些什麼。

    改變最多的,是感覺務農卑微的農夫本人──隔日小飽顯得神采奕奕,充滿熱情。似乎因這次祭儀,終日勞動的孤獨感有了質變,因這天的一切而產生了……尊貴感?如明所說:「他心目中的田被昇華了。」

    而我們這些常泡在室內不接地氣的文化藝術工作者啊,也因動身執行,而紮實落地了。

 


二、持續

    此後,每年收割,都為田跳舞。明只要有空就會來,帶著她老家母親收穫的青花筍,啣著菸出現在客運站等待──儘管離經叛道儘管背離傳統,仍有農家子女專屬的赤誠可愛。

    「剛剛搭車時特別選了一些歌(跳舞音樂),妳看看。」上了我的車後她碎念道。「我都還沒選,妳動作這麼快!」我瞪大眼。

    這是第一年,我們決定為插秧而跳。就是插秧機大哥遲遲未能給確切的時間,等啊等的,直到午覺睡醒,我才發現小飽的未接來電──我漏接了那通電話。揉揉惺忪的眼,趕緊搖搖還在睡的明:「欸,插秧了!」

    「可是我還沒化妝耶……」明坐起身喃喃。「不用了,走啦!」我下床梳頭,兩個人什麼都沒準備,就那幾首選歌。我甚至沒換衣服,披上外套時,恍惚想起少女時代,和夥伴相約下樓打籃球那般隨興自在。

    兩個女生騎著機車載著黑狗,來到傳說的田邊。小飽迎了上來:「好在今天插得比較慢。」可不是麼?插秧機正慢條斯理轉彎中,田已插了大半。小秧苗嫩綠嫩綠,風中顫動的樣子就像嬰兒揮舞著小拳頭。

    土地有魔法,讓人放鬆、讓人緩。腦袋因迎風而立的秧田緩緩開機,我和明沒立即下田埂,倒坐在水圳旁聊了起來,黑狗夾在我倆中搖著尾巴,午後微風清涼舒爽。

    插秧機作業完畢,開上路面,那代耕的大哥下車,經過我們身邊時,憨憨地笑說:「看,我插秧的田有沒有很療癒?」明冷不防大笑,我也笑了,這年頭有代耕農會用「療癒」這個詞,時代真的不一樣了。

    於是我們就跳下田埂了。明沒化妝,我身上還穿著午睡的衣服,對比於往年的慎重,我也真喜歡此刻的自在真實。到底為什麼這麼隨性自己都不知道。

    音樂播出沒多久,鄰家阿伯便走出來站在路邊看;隔壁伯母正巡田,在田那側朝著我們用客語大聲說:「愛跳煞猛一息仔啊,跳煞猛禾仔才會生得好(跳認真一點啊,認真跳稻子才會長得好)!」不知為何,想起母親自小和我說的:「要認真讀書啊,認真讀書將來才會出人頭地。」我一邊跳舞一邊笑著回應:「好好好……」客家人,果然做什麼都很認真。

    如此以身體和天地互動,意外串起了人與人之間的看顧,代耕大哥厚實的手掌、阿伯沾染香蕉汁的汗衫、伯母的花布巾與斗笠、加以小飽沉默專注看望田的眼,當下即一切。

    前方有水圳,後方有小山,頭上有青天,而人腳有泥。親愛的美濃春天的秧苗,祝你們生日快樂,平安健康。

 


三、他方

    後來,這事成為日常,阿伯伯母見怪不怪,阿公也不一定每場都出來看;後來,明出國了,我或獨舞或有其他外地朋友來參與;後來,有訂戶主動前來產地一同共舞……鄰近年輕農友的田,偶爾也在插秧或收割前,用他們的方式敬天謝地。

這年因緣際會,不相熟的舞者帶著不相識的樂手到來。他們為春分,我們為土地,一齊到友人家的田歌舞。踢踏舞者在木棧板上噠噠噠地傳出清脆的聲響,貝斯和小提琴聲護守,我們搖擺身體,吟唱聲在空氣中擴張,一起向風學習。該家農夫突然站上前,兩手打開,用母語大聲說出心裡面的話,一切始料未及,那是孩子真心的祝禱,當「大地母親」這句客語被吶喊出去時,我心顫抖,彷彿聽見一把古老鑰匙「喀拉」開啟沉重的鎖。

那踩在泥水裡的腳啊,日復一日。水圳裡的石頭與塑膠布搬了又放、放了又搬;秧苗沒了再補,福壽螺撿了一桶又一桶;大旱操煩、連雨也操煩……不變的是艱苦勞動,讓我們後生在前人的勞動風景中添加身體的韻律與詩意,這年復一年的耕耘,更有滋有味。

    不是不想,只是遺忘。一旦記起,便如大海,一波波傳送,如水浪吟詠,漫上生命的陸岸。


 



刊載於2023幼獅文藝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