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附近有個莊園,那邊的圍牆並非銅牆鐵壁的水泥,而是大葉黃楊圍成的綠籬,我常站在外頭仰望著高高的大葉黃楊,幻想莊園內部的空曠幽靜。

 

一、

    一個微冷的冬末,再度站在高高的大葉黃楊外,一個人牽著狗不住往裡探看,有綠地、林木、房屋……好像還有水池?園子裡靜悄悄的,我杵在那裡猶疑,黑狗笨尼尼呆看著我。終於,一人一狗自綠籬的間隙彎腰鑽入,一個跨步,就越了界。我小心翼翼,笨尼尼連嗅聞也變得輕悄,時間像蜂蜜滴入開水中,那樣甜美恍惚。

    ……沒有人?放了笨尼尼的牽繩,沒多久牠就在林子裡跑了起來,我著迷於笨尼尼瘋跑的快意,感覺身心舒暢無比。此後,我們常來此,空曠的園子了無人跡,我坐在樹下仰望天空,想起童年偷跑出去不睡覺的午後,那閒逸已遠離生命好久好久。笨尼尼喜歡這裡,時常狂熱地在泥地上瘋掘,掘出一個大地洞,再把頭塞進去拼命鑽,出來時,灰頭土臉的滑稽樣會逗得我哈哈大笑。

    喜歡踩落葉沙沙作響的聲音、喜歡清早葉隙間灑下來的晨光、喜歡看鳥兒起飛時枝頭震顫、喜歡笨尼尼瘋跑時弓起繃緊的身體……喜歡,彎腰鑽入這無可奉告的秘密基地,發春秋大夢。

    不知不覺,來時攜帶的東西愈來愈多,書、狗零嘴、熱豆漿、童軍椅……每回穿越大葉黃楊,我會在界線上對這空間深深一鞠躬,完成「入園儀式」。久了,我能觀察園子裡花草樹木的變化、光線與溼氣的不同,連日雨後野草猖狂,什麼時候被工人除了草、燒了剪枝的樹幹,我和笨尼尼都知道。幾棵喜歡的樹,我靠著它們看書,不自覺看得投入,那是非常安寧的時光。笨尼尼跑來,吃了肉乾又跑去玩,直到我起身喚牠,宣布回家。離開前,牠會在空地上瘋轉個五六圈,那是牠的離園儀式,才隨我再度鑽出那高高的綠籬,一人一狗散步回家。

 

二、

    我與笨尼尼就在莊園這麼過了一個春天,時值新冠病毒疫情爆發,坐在園子裡的樹下,數著枝頭上的鳥兒,感覺曾經敲敲打打的瘋狂世界,此刻均沉寂休養,竟莫名尋得內裡的寧靜,與這空間連結愈發深刻的同時,我也愈來愈心虛──莊園的主人到底在哪兒呢?

    想光明正大地愛著這裡,開始打聽莊園主人的聯繫方式,取得電話號碼後,鼓起勇氣打電話:「阿伯你好,時常經過你的莊園,好喜歡那裡的樹林喔,其實我每天清晨都去那邊遛狗……」

    我在自首,心怦怦怦怦地跳個不停。

    那頭似乎對這通沒頭沒腦的電話有些錯愕,隨即傳來悶笑,是熟悉的客語:「細妹,妳哪位人?」喔,太好了,忙不迭用客語自我介紹,連阿公都搬出來了。「……好啦,那裡本來做民宿用,疫情爆發之後現在都休息了。」

    電話掛斷,我鬆了好大一口氣,歡天喜地只差沒拉笨尼尼跳舞,以後可以光明磊落地進出了!立馬邀先生隔日同行。

    自那之後,先生跟著來了,微風吹拂的清晨,不遠處大道上佈滿了細碎的黃色斑點,走近一看,在下雨嗎?仰頭,清靈的黃色小花如雪一般翩然落下,落到頭上、肩上,站久一點,滿身都是。我打開雙手,黃花風鈴木在這一刻,是這麼美這麼有力量啊……大道邊側,這麼為先生按摩起肩頸──務農的他平日在田裡苦幹實幹慣了,若不是這園子,他怎知我們也能是天地如詩的一部份?笨尼尼最是開心,男主人同遊讓牠異常興奮。日後只要笨尼尼在園子裡突然衝到綠籬外,怎麼叫也不回來,我就知道先生來了。

    這裡是我的廟宇、我的殿堂,我在這裡安坐,靈魂得以安歇。葉子落下、林鳥振翅,當笨尼尼興奮地叼著死去的鳥兒前來,我滿園追著牠跑,搶下牠口中的屍體,帶到林間角落埋入──死亡,也是這裡的一部分。當病毒不退、烏克蘭戰爭持續、台海兩岸益發緊張,亂世之中,隱遁也許是人至深的想望。

  甫抬頭,看到園子另一側來了兩隻狗,一隻脖子上有綠色項圈……「黑熊!」我不無錯愕,笨尼尼的好兄弟黑熊,竟尋著牠的氣味找到這裡來?還帶上一隻年輕的黃狗。

    笨尼尼又驚又喜,三隻狗從這邊跑到小圓丘、又從小圓丘跳進水池,在水裡瞎鬧一陣後又追上來,抖完身子再衝下水池……我顧不得看書,完全被生命旺盛的活力所吸引,忍不住跟在牠們身後,邊跑邊走邊拍手,那是過去埋首工作的我,不曾享受過的快樂。

    那天笨尼尼回家,累趴整整一天,我笑死了。「累得像條狗一樣」,如此完美被詮釋。

    「好期待明天去遛狗喔!」睡前我會這樣喃喃。怎麼說呢?遛狗不再是責任或義務,而成為充電小旅行。傳統客庄事事講究實用,狗不是拴著鍊條就是待在鐵籠中,只為看家;植栽則為買賣、或為食用、或作柴薪,莊園卻無聲告訴我,看待天地萬物各種「無為」的可能。

    明明離家單車十分鐘的距離,卻不像在美濃,倒像在異鄉。

 

三、

    「那園子要賣了,你知道嗎?」某天先生隨口提及。

    「什麼?」我雙目圓睜。

    沒多久,樹林裡的空地開始種起香蕉苗,井然有序、煞有其事地保持固定間距栽種,樹林、草地、水池、沙地都還在,但就是整片當田一樣種起了香蕉苗。我覺得突兀又矛盾,先生又說:「農地就是要有農地的樣子,買賣才算數。」

    我還是牽著笨尼尼去玩,穿越綠籬站在邊界上深深一鞠躬,看著滿園的綠色香蕉苗一株株排排好站直,卻無人灌溉施肥,在盛夏之中緩緩垂頭、枯死至焦黃。我一樣坐在樹下,卻愈坐愈惆悵,面對這裡即將的改變,懷抱一股不祥的預感。

    我該醒了。夏天過後,這片園子,會如夢一般消散。

    新的土堆出現,標示新界線,電纜線拉起,貨櫃屋與露營車也運進去了……那天,穿越高高的大葉黃楊,發現部分邊界已築起銀白色的鐵欄杆……走進園子,地上堆了壯碩的枝幹,不是疏伐剪枝會有的,幾棵樹斷頭,一部大卡車停在大道上,一位叼著菸的伯父站在那裡與卡車司機說話。

    是買主嗎?我走過去,有禮貌地自我介紹,指著笨尼尼詢問能否讓牠在這邊跑跑?伯父咧開嘴笑了,牙齒的接縫有黑紅檳榔渣的痕跡。「你的狗會咬人嗎?」他瞇眼審視著笨尼尼。我搖搖頭。「那好,施工期間大門會開著,這段時間你都可以帶狗來。」

    「伯父,這裡的樹真的很漂亮,可以保留下來嗎?」我說。伯父告訴我:「樹太高會引雷,在這裡度假,夏日午後雷陣雨會很危險。」並指著那些堆在地上被鋸斷的樹幹:「妳要嗎?要不要載回去當柴燒……」

    夢已醒,我發現。

    笨尼尼不知為何跑沒多久就停了,牠安靜跟在身邊,隨我走逛熟悉的園子。我看著每一棵樹,這些樹曾惠予我無數的靜謐、靈光以及安全感……離開時,我感覺淒愴,後花園消失了,回家吃早餐毫無興致,笨尼尼也沒精打采。

    「施工期你還是可以帶狗去……」先生安慰我。

    似乎也再找不到去的理由了。

 

四、

    終於我回到原點:牽著黑狗,站在高高的綠籬外看著莊園。

    新穎的欄杆在陽光下閃著銀光,有一天這些大葉黃楊會不會倒下?露營車又多了幾部,裡頭的聲音變多變大了。解封的後疫情時代,假日這裡總有很多人聚集,夜裡昏黃的燈光像不會落山的月亮,新的故事進駐,酒酣耳熱之際,人們高聲談笑。

    我回到家後方土地公廟的化胎上,與笨尼尼坐看我庄。不時飄散在空氣中難言的農藥與化肥味,提醒我真實的存有──真實是遊園驚夢一場,真實是無常便是常。

 

 

刊載於2023/04文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