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吳孟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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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敲著字,緊盯電腦左側柴燒花器中盛開的粉玫瑰,我得不時看著玫瑰花,才有力量繼續書寫,每一個鍵,都落下擲地有聲的重量。下樓沖一杯咖啡,端上來放在電腦右側,邊寫邊喝,苦澀與微酸,陪伴我承認了生命中種種無知與脆弱──羊的生命、羌的生命、鹿的生命、與我的生命。

 

一、見獵心喜

    初次遇見,該是大學時期在奇萊草坡上驚見水鹿奔馳,箭竹草坡上竄出好大一隻,棕色的皮毛、壯碩的身形、充滿力量的四足,噔噔噔噔橫越過眼前……彼時無人引導,和所有首次見到野生動物的孩子一樣興奮又莽撞,有人高喊,一位學弟拔腿急追,一幫人在後頭大笑,想當然爾他根本就追不上啊,健壯的水鹿迅速沒入山的另一端。但那想認識一個陌生生命的狂喜與好奇,始終讓我念念不忘。

    多年以後,才了解親近野生動物的方式是不動聲色、不驚嚇、不打擾,沉默觀察,若能將自己的存在收攝到最小,才可能靠近,才可能理解。只因每一個生命,都需要被尊重。

 

二、死亡的意義

    那幾年開始隨獵人入山,走入全然不同於資本主義社會的思考與脈絡,屬於部落式的、原始而古老的生死學,開始滲入我的生命。

    他們在佈滿岩石的山丘上圍捕了一頭羊,為一個生命的逝去,他將其背在肩上,一邊走一邊嘹亮地歌唱,後方數人沉默尾隨,成為一列莊嚴的隊伍。基地的人都聽見了並等待迎接,每個人都知曉了有頭活生生的山羊此刻已死,每個人都有機會參與學習處理生命的工作。

    羊的身體倒在地上,我也趴在地上,用鼻子摩蹭牠的鼻子,鼻子還是溫熱的,鮮血染上我的鼻子,這回牠再也不會跑了,不用再追,牠已將生命奉獻。手指探向牠頸部的切口,輕觸被切斷的大管,感覺柔韌有彈性,喔,大動脈是這種觸感啊……必須面對,學習理解,這近身咫尺的死亡。

    那幾年我的中醫師見我身體虛寒,囑咐我多吃「溫體羊」,然而當我在野外真的有機會吃到溫體羊時,卻無法再如在羊肉爐火鍋店裡那般盡情盡興,我需要時間消化生命成長要付出的代價、需要時間接受死亡的疼痛與震撼。當你的手探進羊的體內掏拾、當你為一隻逝去的大型生命剝皮、當你蹲在溪邊清洗牠的腸道與胃袋、當你見羊腸與肉排掛在火堆上的竹架烘烤煙燻一片腥紅……你會深刻體會,一頭在山崖上奔跑躍動的羊,那生命力多麼值得呵護與歌頌。

    往後幾年,兩次、三次、四次……每一次面對死亡,面對捧在手上的肉塊,我的頭愈來愈低,感恩令人的驕傲與無知片片剝落,只是我在火鍋店裡遍尋不著相似的感恩之情,切斷了生命知覺,我們錯過了什麼?社會剪輯掉什麼?人類對生命的感知原來片段且虛妄。只覺文明與自然之間的距離,遙遠無比。

 

三、生命

黑狗與山羊

    前年春天,與社團學弟妹搭車到花蓮迴頭彎,走大濁水南溯登南湖。過了清溪吊橋,橫渡一段崩壁下到陶賽溪谷,溪床寬廣,一行8人或前或後走著,遇見一位背竹簍的大哥跟黑狗,天氣正是炎熱的中午,在毀棄的仁愛吊橋旁,一處平坦有樹蔭的地方休息,才剛卸下大背包,忽然聽見後方不遠處有學弟大喊,發生了什麼事?我和同學對望一眼,聞聲跑去,才見到溪水中,那一隻黑狗正和一頭長鬃山羊在對峙……兩人停步,才發現溪岸這側已站了不少隊友觀戰。黑狗凶猛,利用山羊不諳水性,一再發動攻擊,牠不像獵犬,似乎也不是首次在溪流中打鬥。那位背竹簍的大哥站在對岸,專注凝視即將到來的搏鬥。機會千載難逢,眾人眼中發散著好奇與興奮,我嗅到了相似的氣味。

    山羊後來受了傷,牠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站穩又被黑狗撲上一咬,黑狗野性完全被激發,狠狠咬住山羊的頸部不放,牠們站在激流處,被水流沖刷的山羊好不狼狽,水花在陽光下濺起無數的閃光,我站在那裡看著,在山羊的奮力掙扎中,深刻見證一個生命在邊緣處求生的深刻渴望。山羊甩掉了黑狗,一跛一跛自水流中往岸上走,那位背竹簍的大哥快速走到靠近山羊處,俐落地撿起邊側一塊大石頭,冷不防往山羊的腦袋一砸──山羊再度落水,黑狗又撲上去。下一刻同學從我身旁起身,說她先回去了,我看著她的背影怔忡了一下,明白她為什麼不想看下去。

    某種程度而言,要冷眼旁觀著現實往冷酷殘暴的方向而去,要不乾脆關閉感知、要不就是轉身拒絕,二者都需要莫大的勇氣。因為那顆石頭幾乎跟山羊的腦袋一樣大,被砸下那一瞬太令人震驚,與其說山羊倒下過於戲劇性,不如說突如其來的助攻殘忍卑劣得讓我們措手不及。

    我說不出話,望向那位大哥,看來,他不是獵人。山羊勉強爬起來了!還沒回神就被黑狗再度咬住,雙重夾攻之下山羊的掙扎開始顯得無力,大哥看他的猛犬發威,我看著山羊的眼神,那麼無助那麼落魄。當山羊節節敗退被逼到岸邊,那位大哥手上的大石頭再往山羊身上用力擊落,一次、兩次、三次……我好想扭頭離去,卻知曉離開不會改變現實。那大哥平靜的眼突現殺意,我看到了,他要羊死,羊不能不死。一人一犬共同攻擊,山羊的動作遲緩,踉踉蹌蹌,直到那位大哥抓住牠的頭,壓進水面下──我傻了,沒見過有人這麼捕捉動物。水面下的羊驚恐無比,使盡所有吃奶的力氣要浮上來,又被狠狠壓下去……牠的力氣不敵大哥,那幾秒鐘,我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羊的氣息在水中斷絕,掙扎的四肢慢慢放鬆,順水漂流。羊死了,人的目的達到了。

    艷陽高照,大哥獨自將水裡的羊拖上岸,擱置在礫石灘上,背起竹簍,與黑狗前行,漸行漸遠。自始至終,我們沒搭上任何一句話。我找不到勇氣去追問,喊不出那一句:「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生命?」

    這與過去所經驗的大不相同,多數獵人珍重所殺的生命,拿取和保存均有倫理與智慧。我不明白剛死的山羊何以沒被安置在流水深處保持低溫,曝屍在陽光底下所為何來?我所理解和經驗的動物之死都太慎重太過尊敬,從未如此近距離看見,一個生命不僅毫無尊嚴地逝去,而肉身亦未被珍惜。大哥會回來取山羊吧?他會背回去對吧?

    深刻的打擊,源自於我的眼對上山羊的最後一眼。這不只是生存競爭的失敗,更多是對絕望。

    人類為何而殺?我站在那裡,愕然無語。大家悻悻然縮著肩膀走回休息處,回程的失語沉重和來時的興奮好奇大不相同。樹蔭下等待中的同學看向我,「羊死了。」我只能這麼說,那早已料到的事實。然而我佩服她,拒絕見證這場殺戮也許是好事。羊的故事複雜難解,牠還躺在那裡,眼中所見之處。但我無能為力,只得負重前行,繼續消化。

    大自然裡,人,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呢?

    之於生死與獵殺,學弟妹無太多相關經驗,沒有人討論,河床寬廣得像沙漠,了無生氣。憋屈與憤怒壓在心底,我竟感窘迫孤寂。

    一個生命已然逝去,然而人們似乎沒辦法在意,或說必須不去在意。

 

‧天主堂的十字架

    那一天像命中註定,如某種咒語,在那隻羊溺斃之後持續出現,約莫半天的時間內,無論走在溪床的左岸右岸,我們總是會遇見。

    起初不以為意,像一般登山縱走在路邊突然發現動物骨頭那樣尋常,但頻率太密集,我感到奇怪,大家也沒說破,只是默默前行,學弟會用笑聲讓氣氛輕鬆。就這麼,遇見路邊完整的骨骸、遇見只剩下頭骨的、遇見剛死去不久還有蛆爬著的、遇見溪裡被流水不停沖刷的……今天是怎麼了?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羊和羌?

    而我更想問的是,這一連串安排是什麼意思?這麼多逝去的生命要告訴我們什麼?

    據說陶賽吊橋後往梅園的產業道路,有個廢棄的天主堂,開始期盼找到天主堂,我需要。但盼安寧與希望來平衡我們所遭遇的。

    學弟自叉路切入,芒草中穿行,就快抵達上梅園,愈近工寮,路兩旁的垃圾便愈多,這裡尚有人跡,據說還住著村民,然而,風送來一陣一陣生命腐朽的氣味卻騙不了人,那是生命未被善待的味道,我皺了眉,努力忍耐,直至走經兩間水泥工寮的廊道……這是上梅園?環境雜亂,烤架上有一隻未烤完的水鹿,一整隻,氣味濃重,風捎來的氣息便是這頭水鹿了,而我難以收受,現場環境的一切明確傳達著有人於此居住生活,但燻到發黑的鐵皮屋頂、腐敗的食物、以及半個山坡的垃圾……一股混亂的憂懼籠罩,這是一個非常不快樂的地方,天主堂在哪裡?我是來爬山溯溪的,叩問的是原始的淨土,卻來到地獄之前,那生命腐敗的氣味強烈逼人,不被珍惜的是水鹿,還是人自己本身?烤架上作廢的水鹿是個代表,和先前那隻遭溺斃的長鬃山羊一樣,人的存在,掌握了自然之命。無論大(環境生態)小(動植物),自然現場的樣貌反映著人類的內在狀態。

    現實太不舒服了,我幾乎是用逃的步伐離開水泥工寮的。繼續繞行,一邊走,一邊在心底細數……共8隻,這天我們一共連續遇見8隻死亡的動物。牠們各有各的死法,取之不盡。

    直到抬頭,看見一個天主保祐碑,偉岸的二葉松下,碑體樹影斑駁。碑上有個十字架,如結界一般矗立,我愣了愣,深呼吸一口氣。之後,一路的氣味與風景都恍若異境。

    如果不是找到天祥天主堂,我不會相信這一路有什麼好盼望的。天主堂已廢棄,過去是梅園重要的信仰中心,有神父常駐於此,還會招待登山客住宿。我沿著天主堂的建築靜靜繞走,長椅完好可供休憩,四周的樹林靜謐得連落果都能聽見。好奇怪,方才的躁動都被洗淨,與學弟妹開心地在教堂前合照,這裡沒有時間,教堂好像才剛關門一樣。

    同樣是人開創的地方,怎麼會有截然不同的氣場?我不是教徒,卻在這裡得到安歇。

 

‧骨頭與角

    因這條溪谷生命眾多,兩位跑在前面的學弟身強體健、年輕氣盛,他們在上溯的過程中一路留心,看誰先發現動物的蹤跡。任何頭角或骨頭都會令他們駐足,直到我看到他們兩人圍著一副骨骸,趨身上前。

    這隻小鹿已經離世很久很久了,骨頭很完整。就是學弟太喜愛動物,兩人討論著如何將黏著頭骨的角取下。其中一個率先抓握住脊椎,稍加一扭,頸椎就斷了──我忍不住了,「等一下!」

    只是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非常年輕時的隊伍。清早,我們在某營地拔營後正要出發,有個人凝視著那顆帶點青苔色的鹿頭,鹿頭完整,而且巨大,兩支鹿角昂然挺立,非常、非常美。「這一定是鹿王!」我第一次看到那鹿頭就這麼認定。鹿頭連同鹿角,重量非同小可。離開營地前,我轉身,看到那人嘗試把鹿頭擊碎的畫面,因為骨頭堅硬的緣故,他的破壞力相當有限。鹿頭逐漸在他愈發猛烈的敲擊中崩解,只是我無法再看,一股緊窒自胸口升起,難以呼吸。我沒法跟他說,我覺得鹿靈還在,可不可以溫柔一點對待?我想說,但我不知該怎麼開口,鹿靈這種事,毫無根據。我不知所措,轉身離去,漸行漸遠的同時仍聽見用力重擊以及頭骨的碎裂聲。

    角,就是如此迷人。那是幸運的象徵、力量的代表、榮耀的見證,不管是誰,都可能見獵心喜。

    所以現在,我得為我的不舒服發言了。「你們過來這邊一下好嗎?」因為在乎,所以鼓起勇氣敘說。學弟感受到我的慎重,兩人離開小鹿骨骸處,我們走到溪流另一側,一起蹲在溪邊:「即使已經死亡的,都值得尊重,太用力會迷失自己……」其實我忘了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只知沒說幾句,兩個學弟已經站起身,說繼續前進吧!我重新擺好斷掉的頸椎,看兩個聰明可愛的學弟一下就飛得老遠……

    身體微抖,兩手仍在微微滲汗──我介入了,我有傳達到我想傳達的嗎?如果時間能倒流,我真想在那一刻對著對岸背竹簍的大哥喊:「請不要這樣對待生命!」

    是的,只是沒有人提醒、分享、議論、引導而已。人類對生命的覺知不會如此淺薄,文明高度發展的我們,除了辨識與拿取,其實需要更多與自然相依的生命教育啊。

 

生生不息

    隔日,沿溪繼續上溯,學弟在那裡收到他父親的三十通未接來電,我們才得知前一天早上花蓮發生了台鐵史上最嚴重的太魯閣翻車事件──只因溯溪點正是花蓮,翻車意外發生日和我們的出發日雷同,家人急切地想確認隊伍是否已經出發而非正在交通日。

    「我爸說,死了很多人(死亡49213人輕重傷)……」學弟苦笑。坐在藍鯨巨石之上,風吹來涼涼的,一幫人都靜默了。稍早精彩的溪谷中,連續攀岩的快意已隨風而去。

    我偏頭,無可避免地想起了昨日的種種死亡,與太魯閣翻車日是同一天。那8隻羊、羌、以及鹿,一連串的相遇,是否是一種徵兆、一種警示?

    一位學弟爬上「浪頭藍鯨」巨石的最前端,效仿《獅子王》卡通中那個經典畫面:他單膝跪地,雙手高舉,陽光下,兩手煞有其事地捧起一個紅色岩盔──彷彿甫出生的小獅子王辛巴。另一位學弟順勢唱起了片頭曲「生生不息Circle Of Life」的開場,誇張戲劇性的聲調讓所有人都大笑。那些關於死亡的闇黑沉重,就這麼剛剛好地,被學弟旺盛的生命力和幽默感,輕巧地平衡了。

 

四、此生為人

    我很榮幸今生為人,誕生在這個地球上,用我的身體與五感去走闖、去品味,這多采多姿的世界。千奇百怪萬紫千紅的物種環繞在我們周遭,揮灑各自的生命彼此競爭彼此服務,我們的生命教育卻是一片空白,貪戀生、卻恐懼死,人類所知是那麼微渺那麼有限,稍不留神就被貪婪和自以為是蒙蔽。而今我在狂野生命的消長中學習:長鬃山羊教我倫理與尊嚴、台灣水鹿教我珍愛生命、天祥天主堂告訴我相信的力量、學弟向我示範何謂接受與成長……那麼縱使黑暗勢力仍有混亂狂暴的示現,我也能在這一再攀登上溯的過程中,找到專屬於人的聲音和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