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遲到了五分鐘,驅車到靜文家前,看到她插腰站在庭院的背影。我沒叫她,因為那背影蓄積著全然專注的能量,像變形前的預備,發散出女戰士的氣息,讓人印象深刻。

彼時,我不知藍染兩塊10呎的布,到底有多麼費工。
單純想為黃蝶祭祭儀舞蹈做一套藍衫改版的舞衣,藉此和傳統價值對話。要從傳統對客家女性的盛讚「針頭線尾、鍋頭灶尾、田頭地尾、家頭教尾」(從縫衣的細活到精良的廚藝、從田裡的勞動到家裡的相夫教子)中轉化蛻變,迎接後現代獨立自足的各種面容,就從改造傳統服飾開始吧。思及現代化學染因速成和廉價顯得粗糙,我想重拾藍染,可是我不會,想起靜文,她是在地藍染多年的師傅,我要找一位導師陪在身邊。
生命何其奧妙,靜文來社大跳過一學期我所開設的自由舞蹈課,我也去社大上過一學期她所開授的植物染課。互為師生的緣分,讓我們能相互交流彼此的想法,非關技藝與創作,而是故事。我說靜文,我對客家藍衫之於女性的傳統期待並不舒服,妳陪我染布,教我用手跟水說話,染出屬於我們現代的新視野好嗎?
靜文說好,她的眼裡有光,談及在美濃當客家媳婦的既往,一位城裡來的閩籍女子嫁來客庄,連田埂都不太會走,關於她的適應以及改變,她說了好多好多過去,婚姻、夫家、主體性的失去與重建,河流一樣流著流著,故事有集體的影子,不同的情節有相似的疼痛,我看著她的眼睛,一併看見我母親和祖母的……彷彿在那一瞬間,知道我的行動不只是我的行動,也包含靜文自己的,她願陪我做這件事不只為支持晚輩,也回應她自身對未來的盼望。那跨越客籍、跨世代的集體情結,會在這行動中得到釋放。
兩塊10呎(設計師米粒指定)的布,一是輕薄的六十支棉,一是較軟而沉的縲縈。在我到來以前,靜文已先行將兩塊布「精煉」──含納染布前置的所有細工,如此上色才會漂亮。我以為我需要的是一位導師,後來在靜文敘說與行動的神情中發現,她更像是一位母親,帶著女兒,介紹植物與水的種種奧秘,並藉由重複性的身體勞動去實踐。她掀開染缸時的微笑,像一位身懷絕技的女術士打開代代相傳的寶物,那般神秘與驕傲。她站在大塑膠盆前用細長的竹竿攪拌著染料與水,不停攪拌的身形和韻律,與盆內湧生群聚的泡泡互相呼應。
「啊,我知道了,這是不是就像麵包師養酵母一樣?那就是養酵母的大缸!」我指著那缸嚷嚷。
白淨的布攤開來,服裝設計師米粒(另一位美濃女兒)來訊說,請我們染一條河流給她。我想靜文專業的嘛,交給她!誰知她盯著我,說:「來,崇鳳妳來,妳是作者,河流的流向給妳自己抓。」啥米?我麻瓜欸,要我主導?!既無措又緊張,卻深切感受到靜文的慎重,她清楚她的位置,即使是藍染專業,她也要退處幕後。
「崇鳳,那就是小青(菁)!我們用它的葉子來製作染料。」她指著院子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小盆栽說。細小無奇的橢圓綠葉裡,有祖傳的智慧,美濃在清朝時期曾是藍染重鎮,我全然遺失了美濃曾是染庄的記憶,今藍衫老師傅已不用藍染布製衣,我們對便宜的化學染布皺眉,卻又對藍染布的高單價咋舌,而今藍染榮登民間藝術殿堂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真的好累。若未跟著靜文藍染,很難體會這過程有多麼費神耗力。靜文說,她約莫有十年沒染過這麼大塊的布了。染大布要很小心,稍不留神就可能不均勻,好在有兩個人能相互搭配,布料就這麼反覆在染缸與水缸內來回浸洗,在脫水機中在風中乾燥,一次比一次更深、更有層次。
真的好像生命,一次又一次,反覆勞動與觀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確定那顏色,就是自己要的?
中午把布晾好,一起去吃粄條;下午回來,不立即上工,一人一碗日式抹茶,慢慢喝,簡單而深刻的休息,就在閒聊與交換既往的叨叨絮語中完成了。我喜歡,喜歡這婦女勞動間隙的小小儀式,讓人恢復青春活力:「好,上工!」
跟著靜文一起做,看她如何帶著愛,反覆漂洗染缸裡的布料,那順水搓揉著布的細緻之力,簡直就像幫嬰兒洗澡!「這是專屬於婦女的勞動美學。」我在心底應聲,依樣畫葫蘆,卻怎麼洗都沒法那麼溫柔順勢,靜文也不要求,她稱職地運用她的專業成為一種陪伴,每當我沒做好或笨手笨腳時(她很早便發現我實在不怎麼俐落^^),她會安撫我、壯大我。那個時候,又像是姊姊,我才知道,原來我需要的,是相互的理解與支持,而非精湛技藝的指教。
如此染布,整整兩個白日,從太陽上山到落山。靜文沒說,卻難掩腰痠背痛的疲態(我都累了何況是年長的她)。離開前,我跟她說晚幾天把布交給設計師米粒,等衣服做出來,我要捧著這衣衫去拜黃蝶伯公喔~~~靜文一聽,轉頭問:「啊,那要不要準備水果?」「蛤?!」我為她這煞有其事的回應噗哧笑出聲。她喃喃著,如果時間許可,她也想去,水果她備。
無論衣服做得如何,這一切經過都已經值得。有天公伯公照看,祂們知道。謝謝靜文,這篇文章是寫給妳的,為捨命陪君子完全撩落去的豪氣。以植物和水為媒介,作母系智慧的傳承,翻轉傳統價值,顯化為,穿在身上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