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這麼久沒來？」我問推拿師。

「我幹嘛問妳？妳一定有妳的原因。」他挑眉。

「蛤，原來你不會在意喔……」我喃喃。

有些事，總是要核對才知道自己的推測只是想像，那純屬個人的生命議題。比如我把推拿師當老師，以為自己是不認真做功課的學生，很久沒來上課該需要解釋，殊不知推拿師不放心上，他尊重我的選擇我的節奏，他何必擔心？！

直到現在，我都在我的好學生情結裡(可惡，推拿師看我的眼怎麼有點憐憫……)。我唯恐自己不夠好，而今推拿師不停提醒我，我的身體比我想像得好。他的強調於我只是安慰，我還不知他說的是真相。


按完了右手之後，他說：「手臂瘦了很多，肌肉都不見了……」

「瘦不好嗎？」我問。

「我只是說我的發現，沒說這樣好不好。」他回覆。

「喔。」

可是我最近被人說瘦，已經說到煩了~~~

前陣子投入黃蝶祭，全神貫注，就算有時間吃也吃不太下，心神聚焦在工作與團隊上，飯量變少，加上半年來沒多少運動，會瘦很正常。直到黃蝶祭結束一週後，才有辦法慢慢吃回正常的飯量──這大概是了解自己的一種過程。

「妳的身體很聰明，忽胖忽瘦，變化快速，身體用它的方式在支持妳啊。」推拿師的聲音中肯，單純陳述一個事實。

事實上，他說我的身體”聰明”很多次了，我從不相信。但這一次，我忽然能接受了，思及過去種種，比如大學時代加入登山社頭兩三年，胖了10公斤；比如我一投入活動，短時間內會迅速瘦下來，這忽胖忽瘦的體質，過去不曾細想意味著什麼，而今才明白原來身體一直配合主人的目標與重心去改變，這變化，是為了支持主人要做的事──這樣的身體，很聰明。

「……如果我的身體給我這樣的支持，那麼我可以怎麼支持她？」呃，四十歲才體悟身體聰明的我，是不是很笨？

「……少一點批判，多一點感謝吧。」推拿師頓了一下，說。順勢請我換邊側躺。

「可以……不要這麼犀利嗎？」我一邊調整身體，一邊咕噥。

側躺後的我，閉著眼，腦袋裡浮現「批判」那個詞，不知為何心裡酸酸的。

是呀，我一直都在批判自己，連不來推拿，都碎念自己不對、判斷身體一定變弱了。

瘦是自然，切合當下生活型態，因為這階段我不需要肌肉，所以顯瘦，需要的時候，肌肉會再長出來，就像當年學爬山就長胖一樣。這樣去想讓我平靜，那比「崇鳳，妳太瘦了，要吃多一點啦！」這樣的嘮叨要好得太多。


許久沒來推拿，卻一點不陌生。這段時間刻意放手臉書發文的習慣、不練身體、不做功課，反正遛狗散步、開車晃蕩、泡腳睡覺，不是那種很有意義的生活，不為完美主義奔忙，竟慢慢安於自處，那是一種很奇怪的鬆緩，像雨後的夜晚，讓人舒服。

推拿師按到我的背時，背不再如過去防備，他的手勁下來，推揉、按壓，我聽見背部以一種「正常」的反應回應推拿師，不朦朧、不抵抗，一切「正常」，推拿師給什麼，背就回應什麼，這一推一收、一呼一應是怎麼回事？我背部的肌群，和推拿師的手，像一場來回順暢的抽球，或像跳舞……背不再難纏，它平凡如斯，願意被牽動、被理解、被處理……敢情這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推拿)的日子，我有什麼自己沒覺察的變化到來嗎？

推拿結束後，我讚嘆推拿師泡的茶，意識到味覺復甦之美妙。

嗯，我復甦的，還有其他。


「這一次，我的背是不是沒那麼緊？」

「不，妳的背很緊，比手更緊。」

「……難道患部緊繃程度並不是影響推拿順暢與否的關鍵？緊不緊是一回事，身體是否處於防衛或屏蔽狀態又是另一回事？」

「對，可以這麼說。」

老天，我不知道自己的變化：我鬆下來了。

空白(沒推拿)的這些日子，反而讓我了解到，我需要的正是留白，不再追著認真、意義、有、好……這些價值跑。久久不來也沒關係，這次來，狀態其實不錯。推拿師想不到有什麼能提醒的。

最美的提醒，是留白，留白對我的溫柔。


「喔，這個不可以寫出來！」我叫道。這不告訴人常推拿不一定有效嗎……

「妳這麼說也是對的，這樣我們會沒生意！」推拿師哈哈一笑，「但確實如此，事實就是，許多一直鍛鍊、一直精進的人，最後都走入了這裡……」

積極求進步，其實對身體無形中產生壓力，人們不自知──我還真以為，身體若要好，該常鍛鍊、常運動、常推拿，勤能補拙。殊不知這是外求，不間斷向外抓取證明其努力，以維持標準，唯恐退步，我要健康快樂，給我！再給我！

忽然明白，為什麼有些人不停上課、頻繁參與各種工作坊，花了很長的時間，心裡的傷仍無法復原──只因仍是外求，付出金錢與時間不代表身心能真正整合，關鍵還是個人如何面對自己、如何調整安頓自己的生活。


「這可以寫，這需要被寫出來，因為太多人不知道了。」推拿師說。

到底是外求答案、還是內觀自覺，才來這裡診療？看似一模一樣的過程，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作用力。一味求好求療癒，身體沒準備好、心神亦不定，我想過去自己多少中了這樣的毒，與其說好學生情結，不如說，不全然想為自己負責，只好外求蒙蔽自身表示努力。外求久了，麻木是正常的，因為答案從來不是醫師/老師/治療師給的，答案只能自己找到。

真好，留白，原來是對自己的溫柔。空下來，才能好好呼吸。


謝謝，這杯茶，真的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