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謝謝士毅，拍下喜歡的自己、喜歡的朋友，影像的力量無遠弗屆


坐在高鐵站候車室，閱讀著從高雄美濃圖書分館借來的《女兒紅：大襟衫與女紅特展》，認真讀著，只是一字一句對客家女性的讚揚讓我坐立難安，為了解與製作改版藍衫，我得把書看完，可是有難度，按耐著性子繼續看，竟覺得……想吐。

我站起來，晃晃身體，揮動涼冷的空氣，看看高鐵站的人潮，要自己冷靜。

傳統客家婦女穿著藍衫，一輩子黑褲裝為勞動付出，至死方休。研究發現，過去年長的客家婦女，晚年有機會做人物肖像的遺容彩繪時，會為自己挑選下半身著黑裙，而這黑裙，也就是入殮的服裝。多數學者推論，約莫是女子一生沒機會穿裙，此刻若能自主，多半選擇裙子。因一生不停止工作的能幹與勤快令國內外學者對客家女性豎起大拇指，堪稱民族女性典範，不知為何，我卻在這盛讚中感到眩暈，又為自己的敏感感到羞赧。

最初只是為祭儀舞蹈想為自己做一套改版的客家藍衫，而今知道愈多，不知為何壓力愈大。那包袱是集體女性的傳統框架，若我脫框，我能依循什麼？

那兩大匹布已在靜文老師的陪伴下染好了，接下來是設計。設計師米粒同為客家女兒，年輕時在Levi’s外商公司一待十多年，遇工作瓶頸憶起高中時期縫紉老師一句勉勵的話，毅然走回服裝設計老本行。返鄉美濃後自創品牌，近來也接舊衣改造。她告訴我她最不想做的就是藍衫，除了極其費工，也因為──我們都覺得藍衫不好看。

而今人們穿著藍衫，均為文化意義。

米粒工作室內，另一位女客人湊巧聽聞我們的討論，趴在桌上喃喃：「對啊，藍衫好醜喔……」我瞪大眼看她，她敢說？！原來不只我一人這麼以為……那個午後，我提及藍衫裡頭藏著客家女性求生存的諸多養成，我很矛盾，米粒與她沒多說，只是嘆氣，那幾口氣，背後是多少難言的明白。

米粒問我，想做什麼樣的客家藍衫？我回答不出來。只好像研究生一樣去讀書，連《台灣客家文化創意產業藍衫服飾設計與評選之研究》的碩論都找來看……米粒一起看一起討論。但我們並非要充滿設計感與藝術性的服飾開發，我們要生活，不想放掉客庄勞動的基本地氣，衣服要有生活味，不只表演，其他場合也能穿，才是親切。

如此挑戰傳統，會憂慮長輩評價是正常的，其所費不貲的藍染布，也充滿壓力。主辦單位邀請做祭儀舞蹈時並無要求著藍衫，我給自己這個功課，其演出經費根本不足支付藍染和設計成本，把靜文、米粒、連自己的荷包通通拖下水，到底所為何來？

 

為了重塑集體女性的價值、美感、意義。

因為身為女性、身處客庄，所以我們撩落去。

 

隨後我發現，她們不是老師，是戰友，不惜付出、不計代價。米粒不說，但我感受得到，她承擔了什麼、決定了什麼。黃蝶祭典前的那一週，我不知道她有沒有不眠不休。米粒既開工，之於工藝、美感與舒適感的追求，無人能出其右。有時，我能感受到我們不顧一切的奔赴，除了彼此的情誼，更多是對自我身分價值與性別認同的自主性開闢。

闖，闖出傳統與現代交融的一片天。

 

要做一件式還是兩件式？該不該五襟齊長？是否在乎袖下縫份的倒向規定？蘭干是什麼？扣子要結繩扣、珍珠扣還是金屬扣？刺繡要用卡片織還是機織？工作桌上，米粒把藍染布攤展開來，什麼都不懂的我們煞有其事地討論。像瞎眼的孩子懵懵懂懂地摸著一頭老象，深信我們會慢慢摸索出來。

米粒瘋狂製衣的那幾天，我已進入五日的後生創作營，日間課程結束後夜奔她的工作室，推門遇見她的黑眼圈，為了不讓舞者在跳舞時穿幫，她卯起來再做一套內搭的藍染現代洋裝！藝術與勞動原來是同一回事我終於明白。

靜文並未因她藍染工作結束就退場，仍時刻關心。米粒的藍衫舞衣一做好，即伴我入翠谷的黃蝶伯公前祭禱，這位已離異閩籍客家媳婦，恭敬端上一盒新鮮水蜜桃，伯公前細語，說的是客家話。「從沒聽妳說過客家話……」我驚訝地看她，她神祕地笑了，多少生命故事，任其流過。




所有客家女性祖先們：

這個時代很好，我們能想穿裙子的時候，就穿裙子。我們有時間細敲慢磨，製一套想望中的藍衫裙。這是女性的覺醒與聯手，才有的勇敢。我們的時代，還會繼續推進，我們會更自由、更美，並不忘勞動的精神與價值。

 


溪畔跳舞的時候，這套舞衣是我的守護神，有靜文(藍染)、米粒(設計)兩位老師的拼命、集結看不見的祖先的眼睛。一支長長的黃荊在手，那是美濃媳婦佳蓉清早採來的，高舉這趨吉避凶的祝福，我便無懼。陰性傳統的存在，如腳下的水流，不曾止息。

 

「河流 遼闊流過
春天 靜靜守護
有人在黑夜裡頭點燈
從那日 世界開始有光

田地 家園 祖先走過
老屋 故事 我們來守護
有人在黑夜裡頭點燈
從那日 世界開始有光

跟隨時間的腳步 走千年的路
我們跟隨時間的腳步 走千年的路」

──〈跈等/跟隨/Following〉米莎

 

我會永遠記得，祭儀舞蹈結束後，主祭者溫柔的神情。回市集一路上，舉凡見到的師長伯叔都對我頷首微笑，那滋味陌生而驚奇。唯我知曉，我只是一個代表，人們歡喜、感動甚且流淚的，其實是這背後長長的故事與祝福。

「保留傳統式的右襟開口、長版寬腰身、闌干、五福臨門數的釦眼、袖口反折的黃色、合脖圍的領口、兩側的開叉在腰線以上。把小立領、寬大的袖子都去掉，袖口加上象徵性的黃色，在開叉內貼邊也用黃色處理，可以跟袖口的黃色做連結，不讓袖口的黃色太孤單。裡面做成一件式洋裝，在抬手動作時才不致於曝光，讓穿者舒適。裙片做成8片裙，這是我唯一覺得失策的部分，當時可能在考慮其他的細節，就沒有想到保留完整的圖案⋯⋯」

設計師米粒寫下，活動結束後，她要求我再將舞衣送去，因為還想要改得更好。我想起那天深夜工作室內，她看著我試穿這新版舞衣的欣慰之眼，彷彿一切辛苦都值得的，如母親如姊姊的微笑。

 



「等你從四葉草的外形、氣味、種子，認識四葉草的根、葉、花在四季的狀態之後，你就會曉得它的真名，明白它存在的本質，這比知道它的用途還重要。

你的用途是什麼？我的用途又是什麼？」──《地海巫師》 


我不再想吐了，因為我們如此翻轉了我們自身。用途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人存在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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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織就：

洪靜文(三分顏色布工房)、黃金緣(MH米粒手作雜貨)、張卉君(祭儀舞蹈發想邀請)、米莎(祭儀歌曲歌手)、蔡佳蓉(黃荊提供)、劉逸姿(傳統藍衫提供)

 

特別感謝：

攝影楊士毅(原請幫忙拍合照，這藝術家強烈要求拍攝更多影像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