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2023/8月號聯合文學雜誌


     挽著先生,帶著爸爸、媽媽和阿姨,自停車處走往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晚風微涼,我卻緊張且微微興奮著,若非爸媽和阿姨自小於美濃長大,我絕不會動念領他們走進戲劇院聽生祥樂隊的《我庄三部曲》。我家長輩不懂古典樂,更不懂鄉音結合搖滾的新民謠實驗音樂,他們只是努力工作到都會打拼,養孩子長大成人,出身美濃,卻不熟悉生祥的音樂。與其說女兒體貼,請家人到場體會客庄文化新驕傲,不如說女兒私心想藉這機會,用生祥樂隊的新音樂陪伴家人,回到屬於他們記憶中的故鄉。

    這是衛武營戲劇院,卻有鄉音流轉,人均著正式服裝,人腳均是皮鞋包鞋高跟鞋,沒有花布衫或汗衫,沒有雨鞋和泥巴。我想知道,這之間有何共榮共存的可能性?

    我庄三部曲登場,《我庄》、《圍庄》、《野蓮出庄》,土地的生長之聲,人民的行動之歌。

    交響樂飽富新意的序曲讓全場瞬間恭敬又優雅,而我始終難以想像,生祥樂隊如何交疊於其上?

 

「東有果樹滿山園

西至屻崗眠祖先

北接山高送涼風

南連長圳蔭良田

 

春有大戲唱上天

熱天番檨拚牛眼

秋風仙仙河壩茫

割禾種菸又一年……」

 

    我父親母親距文學遙遠,更不解民謠或史詩,戲劇院的絨椅上端坐,驀地聽聞家鄉話自一個同鄉晚輩唱出,短短數句,美濃田地的氣韻與溫度,瞬間滲入涼冷的空調。每一句,都帶出一個熟悉的畫面,部分我未曾參與,但父母親也許記得,春有大戲唱上天,夏天芒果拚龍眼,裡頭可收藏了他們的童年?


「思想起──我庄圓滿

起手硬事,收工放懶

滾滾沓沓,像一塊新丁粄」

 

幾句詩化的歌,牽勾童年如粢粑(客家麻糬)黏嘴,彷彿看見阿媽(祖母)在大院中忙進忙出的身影。而今在高雄大都會,「新丁粄」像遙遠的通關密語,敲響原鄉記憶:那是家中有人添丁時方製作分送的紅龜粿,其圓滾紮實,帶有喜氣與祈福的寓意,如我庄勞動生產的圓滿。這冷門的語詞,聽得懂的,會微笑;聽不懂的,就此認識客家傳統。歌不是書,但我們能藉由生祥的歌聲,讀取到一個農村的質樸和豐盛。若非認識生祥樂隊,我不知能如此解析美濃、創新美濃,以音樂為名,呵護顯化其族群,又融化族群與族群。

    若不是清楚生祥樂隊的鄉音之美,我不會約母親前來,聽一曲永豐思念母親的〈化胎〉。記憶溫暖,如家屋後、祖墳後、伯公壇後方隆起的土丘,溫潤可親、厚實可靠。

 

願阿姆煲介交工粥(想母親煲的換工粥)

佢講介笑科  年下燜介封肉(她講的笑話  除夕燜的燉肉)

頭擺事像雜草交春(從前的事像雜草春至)

一日靚一寸(一日長一寸)……

 

那是所有客庄孩子應許的熟悉感,挾帶著濃濃食物的氣味,如一種集體默契,出門討生活再辛苦狼狽,你知道,家中有人等你。這我在異地飄遊最常放的曲目,如定錨一般撫慰浪子。席間我忍不住往媽媽和阿姨座位的方向望去,她們是否,也在生祥歌中想念著她們已逝的母親,我的阿婆?

    阿婆的手藝好,無巧不巧,《我庄三部曲》之中的《野蓮出庄》正是以食物為主角的專輯,一首歌代表一種食物,比如阿婆很會做的〈芋仔粄〉、比如阿媽經常做的〈對面烏〉(破布子)和〈菜乾〉,每當聽生祥唱起家鄉的食物,不管在車內房內或音樂廳內,那味道就會撲鼻。若飲食文學是讀字遙想,那麼飲食歌曲就是聽歌聞香,加以時調皮時滑順的各種樂聲,真能從一首歌中,品出客家飲食細瑣的生活畫面,而後流出手作的時光長河。

    演唱會上半場如搖籃般溫暖,下半場則飽富壯闊的行動意識。我庄將孩子養大成為知識分子,不只反水庫,也為其他農村遭逢的疼痛,書寫和歌唱。石化工業為中南部帶來哀歌,〈慢〉、〈南風〉唱給彰化大城的台西村。無巧不巧,先生正是彰化大城人,他老家三豐村距台西村,不過短短十分鐘車程。寡言木訥的他曾獨自趕赴國光石化大遊行,聽著〈圍庄〉,眼神複雜,他不懂客語,但懂那些憤怒和堅持。我想起他帶我去看老家那邊的海,一片死寂。明明在劇院中端坐,卻嗅到那一端隱隱的惡臭。

    於是《我庄三部曲》每一曲都命中我、家人、以及伴侶。作一個美濃在地後生,那歌中的運動精神與原鄉氣韻時刻影響著我,過去將耕耘機送上演唱會舞台發動,而今把嗩吶置入兩廳院和衛武營與交響樂團合奏。音樂不只能欣賞,它能撫慰、能召喚、能顛覆、能戰鬥,它像火一樣燃燒年輕世代,也如風一般在樂廳上叫人蕩氣迴腸。當音樂以歌、以詩入耳,聽者在想像中建構農村印象、應聲感受、從而尋找意義,那麼歌便擁有了文學的力量,那樂聲譜出的,正是一個又一個的文本,似章回小說,層層疊疊,漸次而上,古典樂守護故事的底蘊,樂隊闢出鄉野的草根性,詩人永豐若是編劇,歌者生祥就是說書人。

    「媽,妳覺得好聽嗎?」散場後,我找到家人們,忙不迭問。媽媽喃喃:「好聽啊……如果他繼續唱,我還可以再聽。」我看著錶,就快晚間十點……母親意猶未盡,欲言又止;阿姨在一旁微笑,眼中有話;父親背著手,緩緩踱步。

    這樣就夠了。

    且讓我繼續聽他們說書吧,聽著聽著,這麼慢慢長大、變老。這同步見證的家人友人陌生人會愈來愈多、愈散愈廣,其深邃的野韻,就從這小小的客庄美濃,緩緩,唱出去──

 


                                                     圖|8月號聯合文學雜誌,林生祥


刊載於202308聯合文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