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南方窄巷內一幢兩層樓的老屋裡。

大學畢業前最後一年,與登山社學弟妹相約到餐館吃飯,趕著要去飯局的我在房裡匆匆換裝,抽出一件衣櫃底層的內衣,揚起了細小的粉塵,老屋的塵蟎早已不是新聞,我不以為意,只記得到餐館後的笑語喧嘩中,身體開始發癢,我不予理會,想是天氣太熱,誰知愈來愈癢,不由得搔抓起難耐的胸口和上背部,一邊搔抓一邊談笑,直到我笑不下去,跑去廁所掀開上衣──大片的泛紅斑塊不規則浮腫在白皙的皮膚上,看得自己頭皮發麻。

那是人生第一次過敏。過敏原不得而知,記得在皮膚科診所對醫師低吼:「為什麼?二十多年來都好好的,怎麼會過敏?」自認已把自己鍛鍊得健壯如牛了,我無法接受。

不知身體什麼時候變敏感的,顯然我無法再繼續神經大條下去,全身紅腫熱癢的症狀將令我難以為繼。「妳遇到過敏原了,一旦開始過敏,之後就只能避免了。」醫生說得不慍不火,我卻一心只想回到過去。

第二次發作,在一年後夏天的遠行,西藏高原的小旅店內,夜半過敏突然發作,急性蕁麻疹伸出爪牙,遍布全身,當時的男友見不得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痛苦,摸黑下樓,硬是去敲了大街上深鎖大門的藥店,拿了抗過敏藥物來。說也奇怪,吞下藥丸後,身體慢慢得到了緩解,我的呼吸從淺短急促變得緩而長,再狼狽不堪也昏昏沉沉入眠了。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高原房間簡陋黯沉如荒原的蕭瑟感,遙遠的異鄉人生地不熟,唯過敏我愈來愈相熟。

那一次我意識到,若要完安適去流浪,必須自行生出應對策略才行。

此後,抗組織胺與皮膚藥成為我登山旅行的必備藥物。我不知我的過敏原,種類繁複也不一定能檢測出,只藉由每次過敏的經驗檢視與回顧發現治療和緩解之道。有一年,連數週緊湊密集的行程,習慣遷徙變動的我幾乎在環島而不自知,在即將抵達台北的火車上,身體出現一種快要發癢的奇怪感受,像一隻蟄伏的獸蹲低了身子。而我已不是頭兩年對過敏徵兆無意識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解除當下所有的束縛:外套、內衣、項鍊、手錶、髮束……接著關掉手上的筆電,閉目養神,安撫自己:「沒事沒事,會過去的。」

一直記得自己及早覺察那隻蟄伏的獸即將攻擊的微妙感受,並火速應對的果決。為了不讓其發作,任何能令身體舒服的方法我都願意嘗試。那頭獸確實因主人的緊急照護與回應,安靜地趴下了──安全過關,我發現了何謂前兆。

此後,我知道自己不只對特定塵蟎過敏,過勞也會誘發。從最初的自怨自厭,到我將之視為一個忠誠的提醒:「這裡不適合我。」「太累了,再繼續下去就要過敏了。」

身體有個忠實的警鈴,分毫不差地點提我盲點與要害。可嘆我是個求好心切、勞碌奔波的工作狂兼苦行僧,只是急性蕁麻疹比我更狂更僧,如無私中正的頂頭上司,它若喊停,我就必須停。

蕁麻疹的病因向來難以論斷,我只能研究與它共存之計。後來也不管成因了,只要發作,反正脫光趴平,請先生來往浴室不停更換涼感毛巾,每每浸了冷水新更換的毛巾鋪平在背上一瞬,我總感覺到某種僵熱緊窒奇異地崩解,那是過敏的身體,或許也是,過勞的自己。

隨後多年,過敏沒來找過我。我得意忘形,以為自己終於懂得如何趨吉避凶了。像一隻躲在門縫裡探光的蝴蝶,不停振翅,一心飛往外頭那沒有禁忌不用在乎太多的世界。

去年秋天,大院跑來一隻小黑狗,怎麼趕都趕不走。仗著一臉無辜,先生和我宅心仁厚,萬般無奈下養了,開啟毛小孩的人生新篇章。

養狗一個月後,身體安安靜靜地,在某個不期然的時分,自前胸後背的軀幹,開始了一片片微微隆起的紅腫。

嗨,好久不見,蕁麻疹!

依慣例降溫緩解、吞抗組織胺,然而熟練的招數卻不管用了,過敏退了又發、發了又退,這是過去不曾發生過的事。夜半,過敏嚴重干擾睡眠……我一邊搔抓、一邊貪睡,愈抓愈燥熱,踢掉被子不多時又打噴嚏,又熱又冷要逼死誰!

乖乖去皮膚科掛號,醫生聽聞過敏已逾一週,直接打針,再開另一種抗過敏藥物……一個月裡,我看了三間皮膚科診所了三四五支針,那些扎進手臂的針筒一支比一支粗壯,裡面都裝著亮晃晃的液體,卻無法壓制過敏反應,一點點也沒有。

已鮮少吃西藥打針的我,冷冷看著五顏六色的藥丸,自動斷藥。

多害怕,過敏原是狗毛。然而就算離家多日過敏亦未見緩解,狗毛是否對身體造成威脅始終無法判別。那個月這麼昏昏沉沉地過去,夜半總是搔抓,忍耐著、死撐著、歹活著。

我變了,過敏也變了。多年不見,過敏不再是急驚風而成了慢郎中……我的急性蕁麻疹,轉為慢性了嗎?

那段時日只要看到狗就覺得委屈,憑什麼不能接近牠?可是我害怕,我怕了狗,過去一個月曾那麼認真地對待彼此,當一份真誠的愛變成了恐懼與懷疑,誰都會無所適從。

「難道,我對愛過敏嗎?」我對浴室鏡中的自己苦笑,困惑且絕望。

頹喪地與先生說了這個想法,廚房裡正切菜的他輕描淡寫地說:「這是壓力。」我驀然轉身,他命中了什麼?「對,這是壓力……是壓力讓我過敏!」我像找到關鍵鑰匙一樣驚駭。事實上,是我選擇讓自己產生壓力的──為了愛,我以對方需求為優先,而放棄了自己。

如同做了一個深長的夢一樣恍惚,「從來不知道,這會是壓力來源……所以我不一定是對狗毛過敏……」我喃喃。

「妳是對養狗的壓力過敏。」先生停下了切菜的動作,抬頭看我,意味深長地笑了。

我站在廚房裡,看著先生的臉,怔忡了不知多久。

是的,那是情緒性壓力誘發所導致的慢性過敏,難怪吃藥打針都無效。重秩序的我對狗有過多關愛、要求以及控制,耗費超越個人能負荷的時間去訓練與陪伴,忽略自己真正的需求而不自知。

老天,這樣也不行?

對自己無意識地施加高壓,身心失調,壓力有多大,過敏時程就有多長。這類型的過敏,唯有紓解壓力、平衡情緒,才可能復原。堅韌的意志完全發揮不了任何作用,必須想辦法讓自己輕鬆自在才行。然而,那對一個用盡力氣只求完美與優秀的女孩,是多麼艱難啊。

這一春天,帶美濃當地小學的孩子登山歸來,因是農村第一間實驗學校首度嘗試高海拔山野教育,說沒有壓力是騙人的。下山回到家,走進浴室洗臉,身體就在那個時刻,分秒不差地,大小不一的紅色斑塊靜靜地浮腫出來,一塊、又一塊。我看著過敏的部位失笑,開始用冷水擦拭,安撫身體的過程中我對身體恭敬低頭:那些與校方的協調溝通、登山系列課程的規劃與執行、家長同意書和身體健康保證書的簽署、山間突發的意外摔傷處置……綜合性高壓在鬆一已修正口氣的此刻,身體安靜而緩慢地,起乩了。整整一個月才平歇。

過敏是身體的魔界展演,由不得我。

親愛的身體,妳要我對自己有多誠實?多重進化與提點,只求我如實接納自身的敏感與脆弱,連抗壓都要設停損點──無上限抗壓曾是我的優勢,而今降低壓力才是真正的挑戰。

奇怪的是,我不恨我的敏感,我愛她,而始終相信敏感是一種超能力。過敏機制不過是對這種超能力的守備,讓我更清楚自身的細微精緻。若能與超能力合作,了解如何守護自己,就可能以此道覺察並守護身邊的人事。那是強大的安撫與鎮定之力,能游刃有餘在臨界內運作。

身體就是一個魔法學院,而我不孤單,有妳一同修習。

 

 


蕁麻疹:

俗稱「風疹」,是免疫系統過度反應的表現。身體會出現膨疹,紅腫、發熱且搔癢難耐。依發作時間分有急性與慢性,急性來得快去得也快,若反覆發作長達六週以上,即為慢性。依發作部位可辨識嚴重程度,通常自四肢或軀幹開始蔓延,範圍可擴散至全身,一旦蔓延至頸部或臉部,要非常小心,須留意上呼吸道水腫可能致使呼吸困難。一般來說只要避開過敏原即可,然則過敏原之多,從飲食、蚊蟲、花粉、動物唾液或其他不明原因等皆有可能,若不經檢測,要靠患者仔細觀察記錄生活習慣去發現。蕁麻疹有誘發性,特殊刺激也包含心理壓力,過度敏感的身體,會影響作息和生活品質,學會好好照護自己也是種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