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繪圖|ida, 李怡臻


    醒來時,因驚見滿天星星而感到不知所措。

    夜空沉默閃耀,一場星鑽之雨無聲降落。起身看了看兩側,發現宏和小米沉睡的身影,才想起稍早四人拖著睡墊到這露台躺著看星星,宏談論太陽系與宇宙,滾滾數了好幾顆流星,我好像就是在他們時不時「流星!」、「流星,」、「又一顆!」的低喊間莫名睡去的……晃晃腦袋,緩慢清醒同時,見不遠處滾滾從廁所走出來的身影,我抱著睡袋走到廁間旁的休息亭,兩人坐在那裡發呆。

    凌晨一點,抓穩大退潮的時間點,四人來到平內海中溫泉。退潮讓溫泉池都露了出來,我和滾滾褪去全數的衣物平躺在溫泉池畔的石階上,上方仍是繁不勝數的星子。「我們在曬星星耶!」我說。溫泉裡的宏聊起星雲與蟲洞,而遠方是海。海浪一波波拍打著岸,即便隔有一段距離,仍能感覺到海的洶湧。幾個鐘頭後,現在所處的地方就會被漲起的潮水淹過去,這溫泉,會再度隱沒在海裡。

    多麼可愛的地球。

    那時沒人知道每晚要睡哪,四人僅有最昂貴的配備是租來的一輛小轎車,宏開車、小米看路、滾滾和我負責清點食物與裝備,一人一個大背包,這麼在日本屋久島的森林流水間,日日,餐風露宿。

    只因宏在台灣見了日本屋久島巨木的照片而流下眼淚,我們相約,來會會令他流淚的魔法──來屋久島爬山。準備走入宮崎駿《魔法公主》取景的森林,出發前,他們興高采烈相約作畫,說邊走邊畫,一定很棒。

    「蛤?」人們免不了驚愕。

    真的喔,只要停下來,他們就畫!

    宏、滾滾和小米在沙灘上畫、在亭子裡畫、連泡溫泉也捧著畫……想當然爾,他們也將畫具和畫本打入大背包,負重入山。

    但我不想畫畫,不畫畫可以做什麼?我愛看他們的畫筆在紙上快速摩擦著什麼,專注的用眼睛捕捉偌大的世界。那手啊,在小小一方畫紙上來回梭巡──我享受這高速運轉的世界,在他們筆下盡數幻化為寧靜與安住。

    來屋久島的登山者,多數請當地嚮導帶路,我們沒這麼做,一般三天的短程縱走,宏直接拉長成九天。

    「帥氣!」我欣賞如此篤定的闊綽。

    屋久島的森林很魔幻,終年濡濕的水氣使得林木苔癬皆青綠而氤氳,上稜後,連綿草坡上岩石錯落的景緻恍若台灣高山,走著走著就放聲高歌。前方他們三人走上了著名的黑味岳,我玩興來了,偏離正路爬上身側的大岩塊,準備起攀──嘿,跳到前面;喝啊!再躍向另一側……這裡一塊、那裡一塊,遇到岩隙就把身體塞進去,運用摩擦力繼續上升,等我上到黑味岳時,三人已好端端地坐在風裡畫畫了。

    山坡起伏,大地母親的胸脯映照著天光雲影,雲霧快速地飄移,時間轉瞬即逝,或有片刻凝結。沒有人說話,他們全神貫注地畫,擷取八方不同角落,即使大風吹拂,仍有安穩的力量籠罩。我不忍打破,站在一旁,被他們的畫筆帶動。一呼一吸,隨天地同生,飄移的雲霧、山嵐與水流,呼吸流動之時,身體也不自覺跟著流動。



    沒有畫筆,我只好用身體畫畫。

    雲在腳下走,我用身體走,我的畫筆就是我的身、我的念。那豈止是呼吸,意念乘風而行,行雲流水地舞,如果可以,願一筆相連、一念相連、峰峰相連,畫出這天地大美,揮灑一刻快意。

    風大天冷,小米穿起風衣、宏束緊帽子繩尾、滾滾把全身包得密不通風,他們在狂風中繼續揮筆──到底為什麼要這麼畫呢?

    想起小時候常玩的遊戲:「大風吹,吹什麼?」吹……人心深處一個純淨的靈光!比如飄洋過海來看島、比如夢的牽引和召喚、比如一代比一代更繁榮昌盛的森林、比如比如……請繼續畫吧,畫下世界三百六十度的微渺、畫下脆弱又堅強的渴望之心,若這當下有現實──宏吸著鼻涕低喊:「要回去嗎?」我怔忡盯著筆記本上的字,大風把書頁吹得快要散了……不甘願收拾起身,閃入巨石的另一面,此處竟全然無風,瞬間恍如隔世。

    次日,離開山屋前,靜悄悄只有我們四人。即將下山,想向這森林、山丘、小屋致敬與感謝……四人就在山屋內逕自辦了一場小小的畫展,說,給山神看。

    三人把畫全攤開,就著陽光就著窗,一一擺出。我請他們拿出畫具陳列,還有地圖與登山杖……宏搬來大背包立在一旁,那氣勢還真煞有其事。滾滾趴在地圖上看路線,這路線誰說三天就能走完?這麼邊走邊畫,九天也不夠用……「我算過了,要十五天才行!」滾滾宣布,我哈哈大笑。

    「這哪裡呀?」、「對,那時我們在那裡待超久……」、「原來你有畫這個!」回憶點點滴滴,小屋內一時頗為熱鬧。誰連台灣護照都掏出來?綠底金字有我們的名:中華民國。山神會記得我們嗎?盼祂知道島上的森林流水帶給我們多少力量。沒有三牲四果,這些畫、色彩、筆觸、文字就是供品,訴說著我們的感念與盼望。



    若森林是島嶼的寶藏,我願一直爬一直爬一直爬,用雙腳貼平每一吋土地的呼吸,為島嶼和森林作傳,留下這些藏寶飛彈,發射到每個人的夢裡去。

    登山多年,未曾如此興之所至,無目的而為地作任何創作或紀錄。事實上,我們登山在乎登頂,抵達目標與速度追求極為重要,打卡宣告是常態;事實上,我們疏於森林養護教育,修伐樹木的做法多一再橫腰斬斷,屋久島這二代木甚至三代木的孕育風景,於我們而言如夢一場。

    我所屬的台灣島,生活步調快捷且認真,車水馬龍是日常,土地卻莫名窘迫。屋久島之行告訴我,用勞力、耐心、和謙敬之心對待自然,山將以時間反應土地之富有。如同斷頭的一代木,終能生成二三代的巨木,無言的智慧與慈悲在空氣中發散,那是人與土地共創的,森林會涵養無窮清淨的流水,饋予世界。

 



刊載於 20230604上下游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