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給出」,我一直是不知不覺的。

我視「給出」為證明自我價值的重要關鍵,能給力的時候,我絕不會吝嗇。

於是推拿師在我手臂上做工的時間,是愈來愈長。

 

這天他處理我的左臂,震動鬆緩好一些時候,隨後施壓──我隱隱感覺到,那部位的肌肉瞬間站起來”了

「……我還沒按下去,它已經準備好反抗了。」推拿師嗤笑了一聲。

「嗯,它確實有反應。」不知怎麼形容肌肉忽然站起來的動態,但我能知覺。

「你看身體有多聰明!」推拿師悶哼。

是呀,我根本沒下任何指令,在腦袋放空的狀態下,身體莫名地啟動預防機制。

 

猛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種體感,或說,反應機制。忽然明白,也許是那時候訓練起來的防衛機轉。

那個遙遠的畫面飄進了我的腦海:久遠的童年,在父母棍子要打下來之前,我會先弓起身體防衛……「問你喔,如果知道要被處罰,事先繃緊身體,這樣被打,是不是會比較不痛?」我開口徵詢確認。

「是的!」推拿師快速明確地回應了。

所以繃緊是有效的啊……難怪我的身體要緊這麼久。

因為我的提問,推拿師侃侃而談,他說了另一種更高層次的可能,那是心理上能全然接受被打壓,因此放鬆身體,那會很痛,卻較不容易導致創傷。

這是一種境界,我高攀不了,只深刻記得那個童年繃緊身體的女孩。為了保護自己,身體會自動反應到比大腦更快速預測外力的到來。即使被推拿,還是能精準預防。

年幼的我,如此自主學習防禦,面對無法拒絕的侵犯(如巴掌或藤條),我是如何讓自己失去感覺,關閉感知來保護自己的呢?

原來,這樣真的會比較不痛,那當然要繃緊啊!因為不知罰責甚麼時候會突然下來,那乾脆時刻繃緊。放鬆是很危險的一件事。

 

爸說,以前阿公打他們打得更兇,所以現在這樣是很輕的啊~~~孩子如我理應承受,這都不算什麼。

老舊斑駁的記憶漸漸復甦,我那肌肉的瞬間抵抗原來是這樣形塑的。

既然平常不會輕易放鬆,工作起來更倍加努力,雙手會這麼緊,很合理啊!

「很少遇到左右手的緊繃程度是這麼一致的……」推拿師喃喃。

我笑了,不定期推拿進入第五年,才終於學會在高強度的工作後,知覺手臂僵硬,而願意為自己的手按摩了。清楚自己慣用手過度努力,我會按右手更多一些,如此令兩手緊繃程度差不多,大概也算一種進步。

因大量「給出」力量,儘管不做粗活、未提重物,當精神意識全副投入於助人工作,無形力量的「給出」也會令雙手緊繃。這直接影響到肩胛骨,肩胛骨會卡會糾結是當然,其單點按壓讓我感到刺激,背卻因此慢慢活絡。

身體真的有記憶。


「你會願意,再踢我一次嗎?」療程雖到尾聲,我忍不住問推拿師。

想起了三週前的推拿經驗──那時我跟鬼沒什麼兩樣,剛結束帶隊下山,劇烈咳嗽重病一場,來到診間求助。因慘烈無比,我幾乎沒什麼推拿的記憶。唯推到後段,因推拿師發現我身體明顯歪斜,順勢抬起一隻腳,踢()我左側的骨盆──殊不知卻令昏死沉重的我瞬間醒來,莫名地哭了。

怎麼醒的?怎麼哭的?都搞不清楚。

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痛覺,比起痛,我感受到更多的,其實是朦朧的「苦」。苦太深刻了,要朦朧一點才能遺忘,才能被允許收存在身體裡。

被推拿到掉淚,通常與身體/生命經驗的秘密有關,我沒去追究,卻很難忘記,推拿師這一腳。

「你會願意,再踢我一次嗎?」我抬頭,清楚地徵詢他的同意。

 

「好啊!」推拿師大方地加贈我兩腳。

「這次還好,骨盆沒特別不平衡。」他一邊踩壓一邊說。

再次被踢,我準備好了,除了兩側骨盆被踢的單點有明顯疼痛感,那失衡歪斜蒙昧混亂的糾結,和瞬間被矯正的驚異感,都消散了。

感受不到當初那股濃稠的墨黑,不太一樣,失去線索,我沒能靠近那個秘密。

可是,好好喔~~~推拿師願意協助我兩腳,以核對上一回的感覺。能這樣被溫柔而有意識地對待(複製扶正),是我需要的。

這麼神清氣爽地回家。

 

午餐時,想起推拿師說,會不會有天覺得人生就是如此,死亦足矣。

我想的卻不是死,而是生。

最近常出現這種感覺:覺得這一世能降生為人,如此經驗世間,活著,真的很好!......過去會出現這種感覺,僅限於異地的高峰經驗。而今卻變了。

這種驚奇感,非關登山遠遊時感受到世界的豐富、也不是特別活動中感受到生命的精采,而是一種,平凡的況味:極其細微,卻非常渾厚。

比如早上和先生上山遛狗散步,下山經過傳統市場興起買一隻雞、一顆高麗菜和一條山藥,決定今晚煮燒酒雞。推拿完的中午,到街坊吃一碗滷肉飯和味增蛋花湯,看著窗外的陽光與街道,僅僅如此,便覺無比幸運奢侈。

過去執著於追求獨特的境遇,以為只有尋夢的冒險才不枉此生。而今反倒在平淡從容的日常,能知覺微小而明晰的滿足,這是舊的我難以領會的幸福感。這樣的平凡,實則是一種輕鬆、一種穩健。

真好,有新的我誕生,如同以推拿認識身體,一層深似一層。

這種幸福,我正慢慢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