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一年到頭了,你有沒有什麼忠告要跟我說?」

我躺在那裡,忽然想到甚麼似地,開口詢問是出於好奇,更是信任。

我真想知道,這熟悉我身體狀況與性格的推拿師,時間走到現在,他能給我甚麼建議。

而當時我並未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向外尋求答案,以供參考。

 

「忠告喔……妳說哪方面的?」推拿師總是很認真看待我的提問。

「任何方面,之於我,你想得到的都可以。」我說。其實我也不過是過年了要領一個信籤那樣的心情。但我不信神這裡也沒有廟,而是徵詢一位信任的朋友,那樣的日常。

我很期待。推拿師正在認真思考中。

(到底是甚麼呢?)

 

「……不求甚解吧!」他說。

「什麼?」我一時沒會意過來。

「妳太求解方,可以不求甚解,更趨近於真實。」推拿師說。

「這是要我做差不多小姐的意思嗎?」我感到荒謬,其實是不解。

他笑了:「差不多差不多……」

 

其後我繼續追問(看吧,就是追根究底的性子),不求甚解是甚麼意思呀?凡事求解這性子有什麼問題?我從不認為有問題啊……(這就是問題)

他說,因為這世界上有太多無解的事情了,不求甚解的態度會更適切,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放過自己。這樣過日子,相對比較輕鬆吧。

我不懂(繼續求解),沒辦法接受自己做差不多小姐,這才意識到自己對事物的探尋有多麼上窮碧落下黃泉(是這樣用的嗎?),光是不求甚解,我就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幾個月後,讀到了一本書。那是臉譜出版談罕見疾病的一本翻譯書籍《疾病的隱域》,讀到第九章〈出錯的免疫系統〉時,看到所謂「消極能力」一詞。一邊讀一邊感到似曾相識?有什麼相仿的論調曾出現過嗎?關於「不求甚解」……

十九世紀的詩人約翰‧濟慈寫這封信時正面臨母親死於肺結核的境況,那在當時是種病因不明的神祕疾病……他試著向弟弟說明區分偉大藝術家與不錯的藝術家的關鍵:濟慈將這種至關重要的特質稱為『消極能力』,也就是『能夠接受不確定性、神秘與懷疑,不煩燥不安地追尋事實與緣由』的能力。

我不禁認為,濟慈如此重視『接受不確定性』,是因他的家庭總籠罩著肺癆揮之不去的陰影;老實說,這種『消極能力』似乎正是濟慈能夠直面痛苦後好好活下去的原因……」──梅根‧歐羅克

她沒說錯,是人類至今對身體以致於宇宙所知的一切仍然是那麼少,但我們的文化卻卯足全力要淡化這個事實。於是我們窮根究柢,就是要抓出一個道理,彷彿知道為什麼才有根基可以繼續前進,卻不承認我們「不知道」的東西還有太多太多。

梅根‧歐羅克談的是罕見疾病,我想的是人生態度。每當我身體哪裡出現狀況或思考出現偏差,總急於修復或更正,追著醫生或治療師問「為什麼」,在他們回答後我再繼續問「那又為什麼……」。而今我不禁想,那醫生或治療師,難道他們生命中沒有困惑或不確定嗎?他們如何自處?他們沒嫌我囉嗦就不錯了。凡事都要知道都要掌握,這樣的人生真的很累也不切實際。

與其說不求甚解是一種「消極能力」的練習,或可坦然接受我知道得就是那麼少,真實世界本不一定有解,不求甚解,或可是對待未知的一種慎重與尊敬,保留喘息的餘地給自己,是一種溫柔。即使面對未知我們不無痛苦惶惑。

 

還沒說完呢,推拿結束,最後離開前,恬不知恥的我在喝茶的時刻繼續追擊,跟推拿師再要一個:「那麼,如果說,請你給我的身體一個忠告,會是什麼?」

「不是給了麼?」

「不一樣,剛剛是針對整體,這次是針對身體。」

「喔。」(他怎麼沒翻我白眼)

「好啦,歲末年終,來嘛來嘛~~~(這個人,真的是……)

「……」推拿師認真思考,他思考到轉身看牆壁。

「怎麼要想那麼久?」

「等我一下,我要把妳的性格考慮進去,再給忠告。」

好吧,我等。

「非常好!」

「……蛤?!」

「我給妳身體的忠告就是:非常好!」推拿師篤定無比地說。

「這是什麼……忠告?」我瞬間有點茫然。

「妳要忠告是希望更好,我能給的忠告就是妳的身體非常好,沒什麼其他的了。」推拿師說。

「這樣啊……」我想我的神情一定有點僵,沒想到會收到這回應。

無須再用力追求什麼了吧~~~就不求甚解吧,非常好呢。

好喔,這忠告我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