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車到現場,做擋土牆的郭老闆看到我像看到救兵:「劉小姐,出事啦~」

工程全因水管一事停擺,工人們都在等待。而我其實,還不知道該不該借道。郭老闆上前,跟我說,我們有權不借。他的目的是將工程順利無宕地完成,見青年人經驗不足,暗示界線和權益問題。

「郭大哥,做擋土牆這麼多年,你有遇過這種事嗎?」我需要借鏡。

「沒有,第一次。」

我很清楚,在美濃生活久了,過道借水放管子的需求是日常,產權不清責任歸屬的糾紛也是日常,郭大哥告知我說是對面哪戶人家,轉身面對前,他叫住我:「好好跟人家說,不要太兇。」

合院的涼亭下,坐了位老叔,老叔不是合院裡的人,他說那戶男主人剛好不在,他來跟我談。這使用排水管的人家多達三、四戶,合院裡住的都是老人家,劉小姐能否給個方便?

鄉下生活不容易,困難不在工作,在鄉愿的人情。而我已不想當好人。

花了些時間搞清楚來龍去脈,跑去找郭大哥商量,請他粗估工程延誤費,像傻子一樣在合院和擋土牆工班位置間來來去去,有一刻我問自己所為何來?卻也就是這奔波間,意識到自己竟傾向借人家過道排水,我很焦慮,因為對自己全無好處耗時費力。

但盼未來能過上”互相”的生活,不想為難老人家。只要想到要是我已逝的阿嬤、或是七十歲老爸遇到這種事,一定不知所措。有一天你家就莫名其妙被擋水了,瞬間家庭用水都開始倒流,要怎麼重新開挖一條排水道?要再經過誰家土地經過誰的田經過公有地……因體驗過被擋被封閉的疼痛,我不想說擋就擋,即使我有權。

水應該要繼續流。就算是廢水。

那時,我尚不知我們會為這決定付出多少代價。

帶老叔過來直接與郭大哥溝通,村民與工班接軌,郭大哥與老叔講話一刻,感覺有種淤塞化開。於是我居中協調,說我們未被告知地底下埋有水管,現在水管破了影響工程,若想過道,要請合院人家負擔所有延宕的工程費用,時間緊迫,請他們自己想辦法接水管。

三方說好,那老叔說,他會轉達給合院人家,怎麼樣也會想辦法把水管接上。(而我始終不明白,這事跟老叔既沒關係,為何是他出面?)

因做了不正常的決定(如果是母親,絕對劃清界線),心裡異常忐忑。擋土牆工班得等居民接水管後才能施工,今天確定停工。離開前,郭大哥背著手在路上踱步,似乎在消化決定借道的協議,三方得合作。一會兒,他轉身,我發現他跟我說話的口吻,多了……敬佩?或者疼惜……?想起中間一度他改口,不再強調我方有權,跟我說的那一句:「不管是不是三四戶人家,就算只是一戶,也要借。」

我們其實都,很矛盾。要鞏固自己的權益,也不想斷了對方出路。

協商過程中,我多希望用水人家有當事人在場啊,但沒有人來,老叔只說:「都是些婦人家……」他前後提了三次,一臉婦人家上不了檯面的意思,一度我受不了,想到客家人重男輕女種種記憶,對他用客語大喊:「我就是婦人家!」

女人無能參與公事,是這社會沒給婦人家條件和機會去學習。這其中,太多細節能挑動敏感的神經了。

郭大哥此時,不再是合作對象,他像長輩,有時提醒、有時建議,當然也要顧及他自身方便。我才知「ㄅㄨㄚˊㄋㄨㄚˋ」是什麼滋味。

老叔走了,他保證隔天一定有人來接水管……真的會有人來嗎?如果不來怎麼辦?我不知道。

郭大哥開車離去前,搖下車窗:「劉小姐,聽說妳有寫書,阿……是什麼書啊?書局找得到嗎?」我很驚訝,小飽說的?他怎麼會跟一個擋土牆老闆提這些?

「明天來,我送你一本。」我笑了,好像在這天最後,有機會回到習慣的舒適圈。

「這樣喔……」郭大哥領著他的工班走了。我只覺工人們看著這一切發生,每人心裡都有各自的評斷感受,更多是無奈。

獨自一人看著郭大哥開車離去,不知為何,心裡酸酸的。人生第一次,由一位工頭問及作品相關訊息,文學如何與一位擋土牆勞工接軌上?我怎麼也想不到,大概這對自己很重要,前方又一大片迷霧,驅車回家路上,經過一間土地公廟,我就停下來在伯公面前喃喃自語到落淚了。

夜裡惶惶然,憂慮這決定是否明智,上網研究法規到深夜,還擬了借道同意書列印準備來日給對方簽,又苦於鄉下老人家不懂這些,我找不到適切的方法保護自己。

好像正在學習,怎麼長大,怎麼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卻又還 什麼也未曾經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