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上七點,飽載著我和萊樂,來到工地。郭大哥早就到了,「他們有來!」郭大哥靠近我說。

可不是嗎?陳老伯真的出現了。但我們昨天鬧得那麼僵,要怎麼面對彼此?感受到不自在,我保持距離,但只見陳老伯直挺挺走來,手裡拿著三千元的鈔票(說好的誤工費),走到我的面前,恭恭敬敬彎下腰,喊了一聲:「劉小姐。」交遞三張大鈔到我的手裡,隨後頭也不回地離開,轉身去進行接水管的工事了。

我好驚訝,陳老伯態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的身體好僵硬……一定非常少這樣。

住農村的孩子都知道,長輩對你低頭是不可置信的事,那瞬間我發現自己也變了……陳老伯的年紀差不多和爸爸一樣,七旬老人家要這樣是情何以堪?我跑到他身邊去,陳老伯看我的神情動作還是一樣僵硬,他保持距離,我用客語跟陳老伯說:「阿伯,昨天讓你生氣了,壞謝啊……」陳老伯一聽,立刻說:「沒有,是我沒做好!這幾天牙齒痛,還要工作不舒服啦……」他用國語回應,陽光下有了笑容,我才看到老伯的另一面。

本來僵持不下的,轉變時刻說來就來,迅捷得讓你以為在作夢。「你的兒子……很懂事!」我笑著說。陳老伯沒有回話,他沉默了。

那天早上,擋土牆工班在老闆郭大哥的指揮下,蹺開基座留出空間讓陳老伯等重新施工,接水管的工作氛圍轉趨嚴謹慎重,這頭搞定後,還有不遠處出水口的水管也要重接,那個麻煩哪!若要水不往上跑,就要重新”洗洞”。要找人重新來洗洞,陳老伯說。

我和飽站在那裡看大家忙碌,柏油路上有伯母騎車經過忽停在我面前,沒頭沒腦就對我說:「劉小姐,感謝喔,一定會做好的……要不要來家裡坐坐?」我莫名其妙著這又是誰?每天都有新村民現身眼前……那伯母開始跟我牽關係,說她親戚跟我媽是同一庄頭的人……

其實我真的累了,沒力氣跟伯母牽關係,新的人事泉湧般不停發生,我的願望很小,只盼水可以好好待在水管裡頭流著,順利流出河川,其餘不敢奢望。

水管歸水管,擋土牆工程確實比預期複雜艱難,我看出來了,問郭大哥工程總費用是否會超乎估價?郭大哥露出為難的臉,他似乎為此已考慮許久:「當初(看小飽古意)算你們便宜,我在想,就回歸正常價,可以嗎?你們覺得好不好?」小飽一口答應。「不好意思啊……」郭大哥展露笑顏,像鬆了一口氣。

那是一種,因合作知曉了彼此為人,建立基礎信任,保持尊重談合理價格,其他都不用計較了。

這穿越重重考驗的過程,每個人都有變化。我才明白成長要付出代價。

那天騎車回家路上,坐後座的我乘著風,忽覺深有所獲。我們最在乎的工程最低價(深怕吃虧)沒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通過這過程種種窒礙的經驗,人與人的交會難得,即使辛苦,也點滴在心頭。

回到家,接到阿任(陳老伯兒子)來電,他在養豬空檔打電話來確認:「姊姊,那個……我爸他們有去嗎?水管有接好嗎?」那通電話他很緊張,我卻覺溫馨,原來,作為二代歸來故鄉,能與留在這裡的二代對話,開創美濃新風景。

隔日我們再去工地,擋土牆差不多要做完了,郭大哥走過來喊小飽,我喜歡聽他喊小飽的口音,帶著奇異的熟稔。「小飽,我要跟你買米!你一包米賣多少錢?」我傻眼,這是這位工頭人生第一次購買友善耕作的稻米吧......

郭大哥讀了我送他的《回家種田》(還真的看了...),跟小飽探問書中情節,兩個男人話都不講完,一切盡在不言中(作者不懂啊~)。

擋土牆完工,怪手將土回填後,什麼也看不出來,但整個高潮迭起的施工過程,會被我們深深記得。

這是珍貴的一片擋土牆,埋著在地人家的水管,有怒吼、眼淚,記憶成長與獨立的痕跡──原來這就是「ㄅㄨㄚˊㄋㄨㄚˋ」的滋味。